起来走的时候,李思义就弯着一条膀子伺候着:让她把她的膀子挂上去。
于是他就挺着他那大肚子,挽着她的手臂踱着。
他年纪大概四十上下。脑顶有点秃,可是头发还梳得光光烫烫的,他不时用他
右手无名指去搔头发。跟人一提到在南洋的橡皮买卖和糖的买卖,他眉毛就得动起
来。可是他对小姐们不大谈那些,只是把眼睛眯着,手摸摸大肚子,叹口气说这世
界上了解他的人太少。
“人家不了解我呀。人家都说我肥,其实我哪里肥呢。我不过肚子大呀。”
他接着就告诉别人:他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
桑华瞧一眼他那光油油的脸,那排有点突出的牙。她想到她表姐总有一天得偎
在这么一个人的怀里,她就忍不住要笑。
“你为什么笑呢?”李思义挺温柔地问。
“我笑宝真。……她要是看见我们——她会吃醋吧,你说是不是?”
那个叹了一口气,用右手无名指搔搔头发,接着又把头发理一下。
“她不会了解我呀。……你呢,你是……你觉得我怎样呢?你是不是讨厌我呢?”
她笑了一笑,把挽着的膀子挟紧了点儿。脚也踏得起劲起来。
风吹到身上,她觉得自己浮在了云端里似的。一些什么东西的香味儿往她鼻孔
里送,她感到舌子上有一阵甜。可是她辨不出这还是花香,还是草香,还是人造的
香味。
许多游人在慢慢地踱着,脸上都显得那么轻松,仿佛这世界上就没叫人操心的
事,也没使人吃苦的事。
桑华嘘了口气:
“真美丽呀,这个世界!”
她几乎是跳着似地走着。嘴里话也多了起来,用不着笑的时候她也笑出了声音。
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动着来帮助她谈话的表情:一会儿扭扭脖子,一会儿把左肩
耸得高高的。要掉转身来走的时候,她就用着华尔兹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欢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没有什么……”
“唷!”
李思义舐舐嘴唇,眯着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觉得只有你是……”
“是什么?”
“只有你是了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脸靠近她点儿:
“是不是的呢?”
女的只笑了一笑,顺手摘下一片树叶子。
前面草地上有几个孩子在打滚。一个八九岁的抓一把沙洒在他同伴身上,两个
孩子就打了起来,一面嚷着笑着。
“这里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仿佛许多时候被人用什么堵住嘴呀鼻子,现在可一下子解脱了开来。她又回
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尽她玩,尽她吃,尽她跟同学们谈着神话似的将来。
只是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过得舒坦,所以才长出这世界来的。
“我小时候顶顽皮,脾气顶坏,”她软着嗓子说。“你看我现在……”
“现在不顽皮呀。现在你还顽皮么?”
“嗯,怎么不顽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现在她可希望别人说她孩子气,说她天真,不懂事,活泼,等等。一面她问出
些大人不会问的话:要是那男的一个不留神答得不对劲,她预备马上就把嘴堵得高
高的给他看。
可是她没堵嘴的机会,那个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给薄纱似的云挡着,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来。风也大了点儿,刮得她的衣
裳飘着叫着。
“你冷不冷呢?”——一只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太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没知道她的真住处,只以为她还在学校里。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动着嘴,“送我到姨妈家去罢。”
上了车,他把光油油的脸凑过去:
“我如果能够给你永远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华不言语。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里答。
可是绝对没那回事的:今天这么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还没向那姓李的开口。她约他明天见面。明天她得对他扯谎:譬如说
她要买件什么东西,要不然就是——“我有些债务急于要还”。……
她瞅着他笑了一笑,就闭着眼。
“今天乐了一个下午。”
可是这是有目的的,只象演了一回戏:这真有点那个——所谓煞风景。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