咂咂舌子。
我抬起脸来。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没瞧着我,慢条斯理地把那些又重说了一遍。他认为我正是绕了这么个
弯子。他这是表示了一般老辈的意见,大家当做我近几年是“败子回头”——又恢
复了家庭关系。
这么一来——就给他们挣回了一点面子,表示他们跟我重新打交道是应该的。
我笑了一笑。我记得是我在社会上捞到点儿地位之后,他们先向我求和的。不
是那年我在一个衙门里当秘书,三叔写了几首怀念我的诗——让同乡转带给我的么。
我用很随便的口气说明了这个,就注意三叔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站着的地方光线不够。
于是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有不大快意的东西混在这空气里面。姑妈极力想
说几句家常话来调和一下,可是别人都哼儿哈的不大答腔。
唉,姑妈真是好人。
那餐中饭吃得不算痛快。在座的人都时时刻刻瞟着妻,使她不得不低下头去,
或者故意想着些事来看顾英儿明儿。
他们有时候也表示一下他对这两个女孩的关切: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不过是为了
礼貌,好象邻居们彼此联络联络——免得以后闹什么口舌,他们间或问妻句把话:
关于她的装束,关于她的嗜好。姑妈还由这个题目绕了许多弯子,想打听她娘家是
怎么个路数。他们显然是有点好奇,并且希望挖出别人的缺点来。
妻在这种家庭里的地位还是不固定:她不是明媒正娶,况且她生的两个孩子都
是女的。
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姑妈想问她的娘家,是不是?她爹爹当过次长,如今那个刘省长是他学生,
过年过节总要去请安的。她屋里有百多顷田,上海还有座大洋房,就这样。”
妻瞅了我一眼。
可是他们都吃了一惊。
三叔不顺嘴地问!
“那——那——你岳老子是留学的呀?”
“从前在屋里读老书,中了经济特科。三十好几了才出洋留学。”
“唉!”
三婶弄完了菜上桌的时候,他们马上把这些话告诉她。她老实愣了一会,似乎
在想一想先在厨房里有没有开罪我妻的地方。
她说:
“你真是!——你硬要打发她下厨。”
过了会儿:
“英儿这样不肯长,怕要补补哩。买点阿胶给她吃罢。”
于是大家都觉得暖和了起来,趁点酒兴谈了些话。三叔似乎为了要对我表示坦
白,就说到今年的收成,一般人的不老实——好心放了账给他倒说别人刻薄。末了
他就好意地劝我:要是手头上有几个钱,还是拿去滚滚利息的好。
姑妈呢可只主张买田。
然后三叔摇摇头反对她:
“买田?——田拿在手里是个祸。一年干一年水的,好过啊?年成好罢,唉,
谷子又不抵价。”
于是他开了话匣子:埋怨这种年头——弄得人心不古。如今那批年青小伙子又
在那里绕弯路,胡闹。譬如鳌弟罢,就专门看些白话文的书,在报纸上写着文章讥
诮老辈——说是吃血的!
“同你的那个时候一样,一样。只怕比你那个时候还吵得狠些。季良跟他是一
伙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们常来往的那些同学都是这一路货。不晓得他们一天
到晚想些什么:真不解!”
姑妈用力地瞅了他一眼。
“四妹呢?”我问。
“四妹一唔,长得比姑妈还高了,女孩子到底文静些。至于小和是——他又是
一派:他只爱到城里去看影子戏。”
谈话就这么转到那些弟妹上面去了。我倒爱听这些:很希望跟他们谈谈。也许
因为他们也是无父无母的,引起了我的同情之故吧。
妻的地位
在三叔书房里呆了一个上午。
他把一天到晚托着的一壶米酒放在烘炉上,时不时去啜一口。他拿出他最近做
的诗给我看,还要我说点意见。
这可有点为难。我含糊地赞美了几句。我想要说得内行点儿,于是老实说他有
点象李太白。
“李大白?那怎么敢学。唐诗我们千万不可学。我宗的是宋诗。唔,你看,有
没有点江西派的味道?”
我唔了一声,脸上稍微有点发热。
“这里诗友倒不少,”他微笑,“大舅舅也是一个,大舅舅的诗极有才气,可
惜味道还有点不醇。……唔,不错,你是会做白话诗的。”
“莫讲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