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有一个人在丁公馆门口窥头探脑的——想法子要溜进去。
可是外面站着好多警察:
“走!”
这个人巴结地笑了笑,然后小声儿对警察们说明着,腰板老弯着象在鞠躬。他
眼睛眨呀眨的,时不时拿手背抹着嘴。他大概没洗过脸,眼眶下面有点发暗,叫人
猜他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要是他没挟着个包袱,那简直想不到他就是丁寿松。
“我是姓丁的,我是秘书长一家人。……”
对面那大个子警察什么也没有表示,也没哼一声,只冷冷地打量着他:从头上
到脚上,又打脚上到头上。然后盯着他那个包袱。
丁寿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把下唇缩到牙齿底下刮了几刮,他又转向着
旁边那位红鼻子警察——比何六先生的颜色浅些,尖尖的耸在那里,好象对他冷笑
似的。可是他还把脸子凑过去,挺吃力地笑着:
“我跟你这位先生打个计较好不好?——我是秘书长喊我来的,还有那位姑奶
奶……”
他怕大门口那些包车夫听了去扫他面子,声音放得很小。一发现他们有一两个
走过来了——他赶紧装出副安闲派头,在鼻孔里轻巧地笑了一声:一看就知道他是
闲得没事做,跟警察朋友聊天儿消遣的,并且还把那几个车夫瞅一眼,仿佛连他们
东家都跟他是很熟的样子,点点头说:
“辛苦啊?……在这块怕的要多等下子哩。”
忽然——叮当叮当!三辆车子一阵暴风样的刮到了丁公馆门口。
姓丁的赶紧一让,差一点没摔一跤。他希望车子上的是他的熟人:跟他使个眼
色或者打个招呼。同时他又老实有点怕。他决不定自己要摆出副怎样的姿势。他很
不在意地撇开脸去:似乎对自己表示这只是个偶然的动作,并不是要逃开这个难关。
那三位老爷的脸子竟看也没看清一下——就走进去。
“我怎么不招呼一下子呢?”他怪自己。“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丁家的客人
哎。”
他踮起脚来冲着大门里张望一下,左膀子把包袱挟紧点儿:怕在他分散注意力
的当口给谁扒了去,嘴里自言自语的:
“唔,一定是三先生跟那位仁兄。那一个就看不出。”
公馆里哄出了话声跟笑声。接着听见哗哗的牌响,有个女人嗓子尖叫了一句什
么。
这也许是小凤子在取笑什么人。可是并没听见太太们打哈哈,大概晚茶端了上
来,她们专心吃东西去了。
为了怕再碰钉子,丁寿松没请警察放他进去。他只是问:
“如今几点钟了?”
等不着回答。他自己回答:
“怕有三点多四点。”
手搭在额上抬起头来看看天,咕哝了几句。他这就好象有什么大事赶着要办似
的——很快地往巷口走去。跨了十几步他又记起一件什么,立刻打转身,维持着这
种忙劲儿往丁家门里冲。
“嗨!”一只手一拦。
“呃呃,不要!不要!……我真的找秘书长有事……”
“滚!秘书长刚才吩咐的:不递片子不见!”
“唉,真是的!那——那——我找姑奶奶。”
那位警察动了火:
“你找姑奶奶就找姑奶奶!——跟我说什么!你找门房说话!”
丁寿松要进门找门房,可仍旧给挡住了:这时候门房不在这里,要等他出来了
再说。
“这个——”丁寿松咬着牙,瞪圆了右眼,恨不得一掌劈过去。一会儿他又陪
着笑,抽一口气,喃喃的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随后他索性退到路边等着。一有什么车子拉到——他就转开了脸,仔细地瞧着
照墙,仿佛在研究那上面那个“福”字的书法,手指在包袱上乱画,一直到看见了
老高升,他才进得了丁公馆。跟温嫂子说的头一句就是这回事。
“哼,什么东西子!——连自己家里都不许进门!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真是!
哼,他能够叫我不姓丁啊!——娘卖Bī的!”
温嫂子今天脸上粉抹得更加厚了些。腮巴上一边一搭胭脂——擦得圆圆的象个
红鸡蛋。她似乎正害着眼病,没力气睁大点儿,细眯眯地瞧着他。两个嘴角稍微弯
下了些,静静地等到他闭了嘴。
“嗳唷喂,好玩哩!”她马上接上来说,显然这句话她早就预备好了。“你还
认这个自己家里人做什么嗄!——老太爷糊涂,侃大爷没得出息,只有唐二少爷是
好人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