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太太”,很平淡地喊着,仿佛这
些是每天照例要办的家务事,并且还知道马上就得结束的。扶着太太坐下,她还悄
悄地在房门口张望一下——看看外面有谁偷听没有。
她爹爹似乎要在她面前做点好榜样。声调放轻下来,光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的。何必嗄,弄得一身大汗的。”
“那么你说!你说!——你怎么打算?”
“啧,又来了!只有省城里摆得住哎,我的亲娘!”
“好,好,随你怎么办吧!我不管你!我们老小也不要管!五二子你睡去,明
儿个早点个起来,我带你去投邻访友,拜亲会戚——要他们照顾我们老小两个。我
要把我儿子的事一老一实告诉他们!——抢我的首饰去当,卡我的钱,养老田卖了
稻子他也把钱勒住!好,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叫地方上都来看看我这个孝顺儿
子!”
做儿子的猛地觉到一阵冷气,全身的肌肉一缩。他记起从前在柳镇时候的一件
事:那次他吵过就平静了,她老人家第二天可起了个大早——一房一房跑去哭诉,
只除开五房里。
“她真急了,”他想。大太太就只有这么一桩坏处:一使起性子来——就什么
面子都管不着,仿佛打算以后再也不出来露脸了似的。
“我要他们看看我这孝顺儿子,唵!你看看瞧!”
嘴里重复着,她又哭了起来。
唐启昆跟发热的人一样——干巴巴地咂了咂嘴。脑子里有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
在那里梗着:似乎平常他不敢去想的,不敢提到那上面的一些什么,现在他可非去
想一下不可,可是他定了定神之后,又困惑起来:他抓不准心底里隐藏着的到底是
些什么。这仿佛是一种厄运,又仿佛是一种好运道。他感到他的头盖骨在往下压着,
觉得脑顶上戴着了一顶好几斤重的铁帽子。身上可热痒痒的,好象在里面酿着喜气
什么的——关不住地打汗毛孔里流出来。
其实他近来许多事都还算如意,办得都顺当。为什么他要让大太太来闹别扭,
来烦他的心呢?于是他悄悄的抽了一口气。他怕这件母子中间的别扭会打断他的好
运。他在肚子里占着卦:
“和平解决呢——就都好。”
五二子拿一张小竹椅坐在祖母旁边,轻轻地替她老人家捶着背,黑溜溜的眼珠
子不住地往她爹爹脸子转动者,显得幸灾乐祸的样子。
唐启昆弯下腰去,摆着一副犯了罪的脸色,软着嗓子劝她别生气。老年人血气
已经有点衰了,该让这点儿血气好好地留着,一来火就得动用许多。
“娘要是不康健,不那个——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嗯,我老了:我血气衰,血气衰!”她声音给五二子的小拳头震得一下子粗,
一下子细。“我血气快要用光了,我快要死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我快
要死了,好得很哩,好得很哩,我就会死!”
“唉,我不过是记挂你的话。我怎么会咒你死嗄,怎么会嗄?我不过劝劝你…
…”
“劝劝我,哼!只要少叫我生气就是好的噗,唉。”
“我哪里是叫你生气呢?我是跟你商量商量的。”
他很谨慎地舔舔嘴唇,眼珠不动地盯着他娘。
“娘,你说呢?那些个——要是放在——”
“我不管,我不管!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有我的法子!”
儿子很响地叹了一声,重甸甸地站起来往外走。他步子跨得很慢,脑袋低着,
仿佛怕那些地板出了毛病——一个不小心就会陷下脚去。眼珠子可往两边溜,想看
看别人的脸色。
就这么着走出去么?做娘的一点也不爱惜她儿子,不喊他回头么?凭他的经验
——他知道过会儿会打发五二子到他书房里去叫他的。不过——
“不过她如今肝火太旺。”
未了——他自己打了转身。
“唔,”他打个手势表示这件事有了转机,因为他们母子向来很融洽的。“我
们商量下子看:到底是大舅舅家好,还是——还是——还是别的地方好。”
唐启昆站在那里,一直到大太太张了嘴——他才坐下去。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
精细劲儿,机密地跟他母亲谈着。随后他放心的样子点点头,行了一下深呼吸。于
是他踌躇了一下,就更加秘密地凑过脸去。
这时候五二子捶着背的两只手凌了空。她侧着脸听了一下。悄悄地跑到房门口
往外面张一张,把门关上了回到原位。
“这样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