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头鬼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舍不得丢了隔壁的密谈。
爹爹的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似的,听去总有点含糊。他跟大太太在那里计议那桩
大事:他们要把家里的骨董字画运出去——藏到一个妥当地方。
“这个样子我们才不吃亏,”他压着嗓子。“我这个——都是为你打算:我呢
我自己不在乎这个。”
大太太把声音略为提高点儿:
“当然哦。不管为哪个,这些个总不能分给她:这是我们唐家祖上传下来的。
可怜我辛辛苦苦收好,搬好,花了那些个心血——什么事要分一半给那个寡妇嗄?
她孝顺啊?”
不过做儿子的可想得老到些。他认为一点都不给——可也招别人闲话。他主张
拣几十件不相干的来上账,照这一笔账对分。这里他毅然决然站了起来:
“这样子塞住他们的嘴,免得麻烦。不然的话——我倒不要紧。你年纪这么大
了,为什么叫你来怄这个闲气呢。我是——我一定要替你想得周全点个。藏也要藏
个靠得住的地方。”
那个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十来秒钟,她这才试探着问:
“你想藏到哪块嗄?”
二少爷在那块想着,低着脑袋瞧着自己的脚,对不时飞一眼过去偷瞟母亲。他
嘴唇动几动,搔了搔头皮。未了还是——
“娘你看呢?”
“我说——”大太太显见得早就有了主意,“只有藏到大舅家里去。”
于是这两个都闭了会儿嘴。唐启昆很为难地瞧瞧大太太,觉得这件事还得仔细
想一想。他用手指在胡子上擦擦,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很有点舒服。随后右手呆滞滞
地放到了大腿上,仿佛拿着了十来斤的重东西似的。他这才抬起脸来点点头:这个
办法很对。
真是的。他也知道大舅舅是个好人。那位老人家只是对他有过一点误会:骂他
混账,骂他没出息,还劝大太太别相信这个儿子,硬指这个儿子将来总有一天会逼
死她。不过他这个做外甥的不见怪:大舅舅太爽直,并且有许多情形还没有晓得。
这位老人家的确靠得住,总是处处替大太太打算。然而——这里唐启昆把字音拖长
着——然而大舅舅近几年家境也不好,这就讲不定会要
“要是万一钱不凑手,卖点个,那——那——”他舌子发了麻。“大舅舅又住
在北门外,大近了。这个——给人家晓得了又是不得了。”
“你说藏在哪块呢?”
“我看——我看——运到省城里去倒妥当。”
“省城里!”
“呃,娘!”他苦痛地摆手。“你又多心,你又多心!省城里……”
突然——大太太脸上那些皱纹全都扯动起来。她跳起来舞着手嚷着,叫人一下
子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大年纪。
“你杀掉我罢,你杀掉我罢!——你巴不得我死,免得多吃你一份饭!……反
正什么东西都是你的!我这个老太婆就活该穷死饿死!你杀掉我,杀掉我!你杀!”
“啧,呃!人家听见了成什么话……”
做母亲的可嚷得更加响了些:
“我不怕!——到这个田地我还怕人家笑话啊?……你运到城里去——就随你
摆布!你卖的钱去嫖堂子!做娘的活该饿死!五二子也活该饿死!我死好了!我死
好了!——家里东西都是你的!我那份养老田也不要了!我让你杀!我让你杀!”
唐启昆的眼珠子几乎要透过眼镜突出来。忿忿地起了身,把刚拿到手里的烟使
劲一摔:
“这是算什么嗄!你要把我怎么样罢!”
“你早就要把我跟五二子都饿死!——你当我不晓得,你当我不晓得!你借了
华家里一千块——我的东西就不赎!账也不还!好让债主逼死我们老小两个!你拿
钱去嫖!……省城里!省城里有你的亲生娘!”
越是这么着——他越是不怕,她总是这么一套。于是他横一横心,喷着唾沫星
子叫:
“我偏要运到省城里去!我偏不叫外婆家的揩我的油!”
“你敢!你敢!”她发了疯地把站在门口的五二子拖了过来。“今个儿晚,我
们两个在你面前死!在这块——在这块——”
她老人家大哭起来。
“皇天呀,皇天呀!……他老子死得早,我把他养到这么大,他倒待我——待
我——啊呀!皇天呀……我这个苦命!……他逼我……五二子……我们今天死给他
看!死给他看!嗯!我们走!”
五二子一把拖住了她,哭丧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