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昆要引她说几句话,他去关上了窗子,把阳台门也封得严严的:亚姐向来
爱讲求什么新鲜空气,现在她也许会起来干涉。可是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
象没有看见他。
男的点起一支烟,瞧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觉得他自己可怜起来。
“唉,她真的变了,真的变了。”
这么着算什么嗄,她连睬都不睬他,瞧都不瞧他一眼。人家有什么对她不起呢
——她把这世界搞成这么冷冰冰的样子!他把烟往痰盂里一扔,接着又嫌两只手空
着太无聊,重新又拿起一支烟来。身上虽然在冒汗,他可常常有要打寒噤似的感觉。
嗨,他宁可让她吵一场,让她拍着床沿臭骂他一顿,把什么话都骂出来也不要
紧。这么老躺着不理会他——他就简直疑心他自己不是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了。
于是他想了一想前几年的劲儿。他心一软,好象看见了什么怪悲惨的情景一样。
现在他忽然有一个怪念头在他肚子里发烫:他觉得他骗了亚姐,对亚姐不起。这种
热辣辣的念头竟烧得他血管都发胀,仿佛有种什么力量逼着他想要去牺牲自己——
去到她那里赎罪。
他拿着烟的那只手可冰冷的,并且打着颤。心狂跳着,似乎正要去冒什么大险。
他老实想要冲过去——一下子掀开帐子,抱着她哭一会,叫她原谅他。他叫她受了
苦,他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可是他一直没对她说过一句真话,全谈不上什么恩爱。
他这回该把他什么打算都丢掉,什么闲言闲语都不管——拿这些苦难来赎他自己的
罪。他得跪在她面前发誓:
“我跟你家去,我跟你家去!……我们祭祖宗,请酒,放爆竹……你是我的发
妻。……我要是说了话不算数——叫天雷劈死我!……”
他尴尬地站在那里,动都不动。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个很高的崖边——一个不留
神就会摔下去。他用熬着痛的脸色抽了一口烟,好象怕它会打伤他的肺,可是他又
不得不抽。
“跟她商量一下子。……以后呢?”
以后他看见许多熟面孔,不过模模糊糊——辨不出哪一张是谁的,他们在咭咭
呱呱谈着他。
“原来唐老二是这么一个荒唐鬼!”
象他这么一个男子汉——怎么要搞上那么一个女人呢?他该在好好的人家里讨
一个填房,让他自己得一笔很象样的陪嫁。女家顶好是个新发户,没得什么田,只
拿得出现洋:譬如说——万把块钱!并且舅老爷还可以替他找一个好位置。
唐老二坐下又站起身,使劲把手里的烟一摔:
“我不能让小鸭子耽误我!我不能,我不能!她是什么东西!——我该派讨她
的好啊?该死!”
就这么着,他重新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冷冷的对谁也不言语,连李金
生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理会。对亚姐呢顶多不过瞟一下她的脸色,于是戴着帽
子走了出去。仿佛他只要他一冷淡得比亚姐还厉害,就表示是他胜利似的。
他天天跟那些老朋友在外面混,一面想着要拿怎么一个理由来才可以过江回家
去。
“怎么跟她说法子呢?”——要没有借口就走,他觉得总不应该。
哼,丁寿松这家伙简直靠不住!到如今还没个信来。
他在人行道上走着。后面有两辆空车子跟着他,跟他谈着价钱。他脑子里乱七
八糟的:似乎亚姐跟李金生都在对他吵着什么,大嫂也哭哭啼啼他说他欺凌她孤儿
寡妇。一会儿又听见大太太和五二子在捣着鬼,不怀好意地对他瞟着。如今他简直
不能算是个有儿女的人:家里那位大少爷一天到晚不跟他见面,只到小校场去听说
书,在路上看壁报,遇见他的时候只冷冷地瞧他一眼,好象一个路人在看着他家里
出了点什么热闹,说不定竟有点幸灾乐祸。
“小龙子好好的怎么要死掉呢?”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呢?——我一个儿子
也容不得!”
后面那两个车夫可还在那里哇啦哇啦,他烦躁得直吼:
“滚!”
“二百钱我拉去。”
二少爷猛站住,抽风似地擎着拳头:
“拉你妈的层!走到了这块还要二百文!你们这种——你们这种——该死的东
西!你们处处想卡住我做!……你们你们!——混蛋!”
街上走着的一些人拥了过来,唐启昆这才走开去。全身软软的没一点劲儿,什
么地方在那里隐隐地发痛。两只脚载不住自己的体重,脚板给压得发起胀来,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