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天唐十老爷的脸色发黄,眼眶下面还带点儿青。看来他整晚没睡好觉。踱着
步子的时候就把脊背耸得更加高了些,好象他那虚弱身子在勉强撑着什么重东西。
“做人真是毫无意思,毫无意思!”
他老是很快地嚷着这句话。一开口——他就停一停步子,焦躁地看看大家的脸。
他到他的二侄少爷家里来,竟是专门为了发牢骚来的。
大太太的眼珠跟着他转动,显然是在注意着他的话:用力地皱着眉。等了会儿
没有了下文:那位客人已经想到了别的事上去了,重新跨起了步子。她这才深深地
叹口气。
二少爷紧咬着那个象牙烟嘴,心不在焉地抽着,一看就知道他在分担着十叔的
心事。不过嘴角上勾起两条浅浅的纹路,表示他有相当的沉着。
终于他抬起脸来:
“不过——不过——我说,十爷你也不用这么个急法子。据我看,我看——”
他等到别人把视线盯到了他脸上,他才打打手势,挺用力地——
“据我看——十爷你也不必太消极。消极有什么用呢,消极!”
“怎么叫人不着急呢?”那位猛地站住,要打架的样子冲着他叫。
两双眼睛互相对了会儿。唐启昆给威胁住了一样——垂下了视线。他嘴里那支
烟亮一下又亮一下。在这屋子灰黯黯的光线里,看得出他脸上给映得一红一红的。
十老爷摇摇头——“喷,唉!”又踱了起来。步子跨得很快很重,好象他要用
两只脚把他的烦躁踏陷到地里去。
大太太手心摩着茶几沿,声音放得很低:
“怎干的呢?我真想来想去想不通:嗨,奇怪。真的!难道榔头身体这个样子
坏法子啊?——我不相信!”
十老爷忽然转过身子来站住:
“所以嘎!”
停停。他往前突进一步:
“大嫂子你望望瞧!你看榔头——上个月伤风闹了好一阵子,总算没事了。这
回——这回——昨儿又淌清水鼻涕。你想嘎:家里有人害病,怎么不叫你着急呢?
……真是毫无意思!做人毫无意思!我真我真——啧,唉!”
右手拳头在左手心里一阵敲。身子颓然落在椅子上。
“不过着急有什么用呢,”启昆二少爷很郑重地拿出一支烟来给他,“不过—
—唉!我是要说老实话的:这个也难怪你要着急。孩子玩也玩得好好的,吃也吃得
好好的,象榔头这个身体——真是!老虎都打得死!……真难怪人要着急:硬是瞎
来瞎来的,就是个金刚也不行噢!”
“本来是嘛!”
大太太可在静静地叹着气。话也来得慢条斯理,好象她谈着的是一件命里注定
的不幸事情,一件人力没法救的事情。
“有什么法子嘎,”她皮肤下面有什么虫子在爬着似的,脸皮肉很古怪地动着。
“什么事情马虎点个不要紧,带孩子可是大意不得。榔头这个样子玩下去——唉,
真是!要玩出个痨病来才不得了哩。十爷我说你也是!这些个事你着实要小心哩:
十娘是全不管的。”
她儿子轻轻地修正她的话:
“不是不管。是粗心。”
“粗心?”十老爷咬着牙。“光是粗心倒好了!她是混账!——我说的!——
混账!”
“呃呃呃!……”
“混账!混账!简直是混账!”
十老爷一经对方摇手劝着,那些闷在心底里的怒气反倒给勾了出来。好象别人
的慰藉,别人对他表示这么关心,要是他不加紧发泄一下——就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似的。
侄儿一直打着手势请他别动火:
“十爷,十爷!……何必呢,真是!”
“不是我骂她!实在是!——无论哪个也看不过去!我一辈子就糟在她手里!
我——我——”他眼睛发了红。“唉!不谈了吧!”
二少爷掏出表来瞧瞧,右手捻着银练子:
“有些个人是不欢喜孩子的。的确的,我看见过几个这个样子的人。不过这个
样子的女人——呃,我不是爱说闲话,十爷。我看——你还是说说十娘吧,说说她。”
他起了身。“真的,说说她怕会好点个。喂,来人!韩升!韩升!……混蛋!”
等了这么五六秒钟,带着点外乡口音骂了一声。他脚一顿,瞪着对面那个吓傻
了的韩升直吼:
“还站在这块!……去呀!去告诉老陈呀!这个混蛋!……客人来了快来告诉!
走!”
可是老太太在结结实实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