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
且他实在应该再到老太爷那里去坐一会。可是他把那位老人家冷落了这么久,这回
要去——他认为总得有个借口才好。
“五舅老太爷真是书呆子。”他对自己说,笑了一笑。
嗯,那个老头尽拿本书在那里念,就是看见他进去了也不跟他搭嘴。老太爷一
个劲儿在那里写着什么,连外孙扑在茶几上打盹——也没有管。丁寿松坐在那屋子
里的时候就老是忸怩着,想不出一句话来说。于是他打定主意——非得有件正经事
他才到那边去。
这客厅里的女太太们虽然没工夫理会他,他到底还有时候插得进嘴去的。
就这么着,他一听见小凤子第二次跟五舅老太说顽皮话——他就打起哈哈来,
声音放得很大。
“唉唉!笑死人哩!”——他拿手擦着干巴巴的眼睛,缩短了呼吸,好象喘不
过气来的样子。
香几上那架座钟叮的敲一下:十二点半了。
高升端着个茶盘走进来,整整齐齐摆着消夜的稀饭。一走过两个人影中间的亮
处,就有一碟火腿闪现了一下:切得薄薄的,红的白的都非常鲜明。
背着灯光站着的丁寿松看高升拿出那些饭碗来。他数着:
“七!”他挺了挺脖子。到底是自家人:即使他没打牌,他不过在这里随便谈
谈玩玩的,这一餐精致的消夜可也有他的份。不比在唐家里——只叫他到厨房里去
吃饭。
他这就摆出副得意的脸色瞧着别人吃东西,好象这些好味道都是他亲手做出来
的。看见五舅老太已经用完了,他还拿出一副主人的身份来劝她多吃一点。
“怎么不添一碗呢。怎么不添一碗呢?”
可是他自己没端起碗来。直等到温嫂子回了这客厅里——他才动手。
“祝寿子上了床了?”他把那最后一片火腿浸到了稀饭里,很关切地问她。
“你今儿个不家去了吧?”
“家去做什么?”
他低声说:
“呃,真的,你替我在姑太太跟前说一声:请她那个点个——侃大爷回来了的
话。顶好呢,请她在侃大爷面前先说一声,回头我再自己找他。你看呢?”
“啊喂,看你唷!——你还是不放心姑太太,还是不放心我嗄,重三倒四的?”
丁寿松就耸着肩膀笑起来。不过一想到他要一个人回唐家去,心头又一阵冷。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呆在那冷清清的公馆里,瞧见了老陈那张看不起人的脸。
“我凭哪一门要住在唐家?”他想。“明儿个我要跟他们说一声——搬到这块
来住: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今晚他可非回去不可。他声言他得少陪,跟在座的人一个个招呼着。一发现老
太太动了动身子,他赶紧用副哀求的脸色叫起来:
“莫送莫送!自家人。呃,真的,莫送!”
在他这方面,礼节可得尽到。他不断地弯着腰点头,到门口还鞠了一躬——让
门扉撞到了他腰上。在廊子上遇着老小高,他竟也拿微笑招呼他一下。然后踏着方
正的步子,恭恭敬敬走到老太爷那里告辞。
五舅老太爷还是坐在那把摇椅上,这条腿搁上那条腿,抖得连地板都震动起来。
他眼睛有点不大平正,把那本书靠右边拿着:一眼瞧去,就简直断不准他倒是在看
书,还是在瞟着进门的丁寿松。
靠窗那张桌子上放着好几只大小不同的表,旁边还有一块灰布。丁寿松知道这
是老太爷的玩意:他每天晚上要把那些小钟小表擦一遍的。
可是老太爷自己正在那里找着什么: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一会儿又翻抽屉。
这里他猛地抬起脸来,很着急地问:
“呃寿松,你看见我的眼镜盒子没有?”
那个给愣住了。
“真要命!”老太爷显得很烦躁,说起话来也很快。“到哪块去了呢?——刚
才还在这块的。真要命!真要命!家里这么多用人——一点个用没得!东西一下子
就找不到!”
五舅老太爷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腿仍旧抖呀抖的。他慢吞吞地说:
“在不在你的马褂口袋里呢?”
丁寿松帮着找着,等到他在新打的书柜上发现了那个东西之后,他才走出了这
里,自鸣钟正敲了一下。
这时候客厅里又哄出了尖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