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见了鬼,”丁寿松嘟哝着,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什么地方有翻翻窣窣的声音,好象在谁在捣鬼,又象是搓纸的声音。听着叫他
更感到寂静,更感到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好象这屋子里那些人——压根儿就不知道
添了一个客人。
那位老陈一会儿回到门房里来,一会儿走出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可是走起
来总是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拼命要叫他那只瘸腿踏稳当了——拐得象样些,他一
直没跟丁寿松说一句话,也没看一眼。
丁寿松想要晓得别人到底看不看得起他,他故意想出些话来问:
“呃老陈,真的,你在这块干了七年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才冷冷地瞅他一眼:
“哪里止!”
“哦,九年哩,怕有?”
他没等着回答。于是又问:
“九年,可是啊?”
“没得。”
这位客人有点不舒服,他一定要知道这回事才放心。他紧瞧着老陈的背影:
“那么几年呢?”
沉默了十来秒钟,老陈说:
“八年还欠两个月。”
丁寿松听了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对光阴生了点感慨,还是因为坐着的床铺
太高了叫他不舒服,他右腿搁上了左腿,两脚就凌了空,腿子叠得发酸。可是他没
把腿子放下来。
他一直没移动他的视线。老陈背着脸在忙着两只手,在那里缝补着什么。丁寿
松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跟这位门房大爷攀谈几句。这么沉默着很叫人不好受,
一开口他可又怕别人那副爱理不理的劲儿。
等到老陈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于是对自己说:
“嗯,真是的,老陈还是这个老脾气。他对二少爷也都是这个样子。真有趣!”
本来他还打算从老陈那里打听点什么,现在才知道办不到。这公馆里上上下下
的脚色——他丁寿松都摸熟了他们的脾气,只有这个老陈有点特别。
“哼,一个门房!”——他才用不着去看一个门房的脸色哩。他从前进城来只
是跟上房里打交道,跟老陈没有来往过。
他站起来舒舒腿。把包袱放到床上,拨空这张椅子让自己坐上去。
太阳光渐渐射了进来,当窗的桌子上画出一个耀眼的平行四边形。影子在发着
抖,发光的一块在闪烁着,好象桌面上给炙出了油——油星子还轻轻地在那里跳动。
天空蓝得没有底:打这门房里的窗口望去,叫人会不落边际地想到老远的地方,
想到老远的事,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呆在一个什么世界里。一些白云浮在前面,
带着踌躇的样子慢慢流着,好象给那些屋脊挡住了过不来似的。
那些屋脊显得格外高,格外骄傲,看来竟要俯视全城一切的房子。
这么高大的屋子可有五进。厅上总是挂着些灰扑扑的字画,陈设些笨重的桌椅,
就叫人觉得这屋子更加大,更加空洞,走过的时候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听着嗡嗡地
起了回声,简直有点害怕,一面忍不住要羡慕。
可是丁寿松每逢到这公馆里来,就不得不穿过这些阴森森的厅子,主人们住的
是后面几进。他还记得大太太跟二少爷住的两进——有几扇房门一直锁着,还贴上
二少爷亲手写的封条。打门缝里张去,黑黝黝的隐约辨得出那里堆着许多箱子:唐
家收藏的骨董字画原是很出名的。
丁寿松叹了一口气。唉!真是!唐老二本来用不着稀罕他那个印花税分局的位
置。
他筒着两手放在桌上,再把下巴搁上去。右眼眨呀眨的呆看着天上,一面细细
听着这公馆里有什么响声。
四面很静,连麻雀在院子跳——都觉得听得见。偶然大门外面有车子拉过,松
了嵌的大石板格咚叫一声,就简直叫人吓一跳。有时候听见了步子响,他就得把脑
袋抬起点儿,看看是不是温嫂子出来喊他去见他家姑奶奶。
他家姑奶奶今天可要到娘家去,还在打扮着。
“见了鬼!”他失望他说。他感到什么事都不顺当,都故意跟他作对。肚子似
乎塞满了什么东西,胀得他很难受,只要打个饱嗝就得翻出来的。
一个蚊子嘤嘤地在耳边叫着。于是他狠狠地在自己脸上一拍,那个小东西哼了
一声就荡开了。
他生气地想:
“唐老二——哼,搞得好好的又要交卸!”
他似乎怪别人事先没跟他商量。接着他又隐隐觉得自己上了当:二少爷仿佛早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