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那副朦朦胧胧的样子,还对书房这边瞅了一眼。她冲着丁寿松扭
扭脖子打招呼的时候——很俏地笑了笑,露出那排整齐的黑牙齿来。
二少爷巴望着什么似地问她。
“大少奶奶起来了吧?”
“没有哩!”——那个看不起地答一句,撇撇下唇走掉了。
这叫丁寿松吓了一大跳,连神经也紧张了一下。怎么,温嫂子现在伺候大少奶
奶,温嫂子——嗯,奇怪!她竟没把二少爷瞧在眼里!怎么搞的呢,这是……然后
他从男女事件上面去着想:唐老二只管是个好人,在这方面可招人说了许多闲话。
这回——说不定是温嫂子故意卖俏。
于是他没那回事似的,苦着脸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唐启昆想起刚才那回情形给别人瞧了去,就瞪着眼对着他的客人——看看那个
的脸色。可是对方什么表示都没有。
“混蛋!”他暗暗地骂。他不相信那个姓丁的就这么麻木,越是故意装做不懂
事的样子,故意不露出什么神色来,他就觉得他越可恶。
然而最后他还是答允替那个家伙设法,并且还问:
“你有地方住没有?”
“哪里有呢。客栈住不起,我……二少爷赏一个脸,给我……”
“好好好!你就住在公馆里罢!……小侯!小侯!——打车子!”
他出门之前还是照着他平素的礼数——到嫂嫂房里去叫一声问安,还到母亲那
里去告辞。随后戴上那副茶色平光眼镜,挟着一个肥泡泡的黑皮包,坐上包车叮叮
当当地走了。
只留下丁寿松在大太太房里拜年。
这回丁寿松没多说话:大太太老不停嘴,叫他没机会开口。他只应着——“是,
是。”他在这里竟听到了一些意外的消息:原来他那本家丁文侃的确当了什么秘书
长。唐二少爷的局长位置呢——交卸了!
他脊背上流过一道冷气,又流过一道热气。他觉得坐着的椅子晃动了起来。
那位大太太可没住嘴的意思:想不到一位六十二岁的老太太——还这么有力气
说话。她把一双手搁在茶几边沿上,看去象是用盐腌了许多时日的,又干又白,跟
她那张皱巴巴的脸一样。那两片薄嘴唇很快地一下子缩紧,一下子掀开,发出嘶嘶
嘶的声音:显然她那排假牙没镶得妥贴,一说起话来就会透风。
“他们真是希奇巴拉的,”她把脑袋凑过去点儿,仿佛告诉他一件了不起的机
密事。“当秘书长有什么稀奇嘎!——比印花税分局长还小一品哩。你们二少爷连
这个局长都不情愿玩,硬辞硬辞才辞掉的。嗯,真的也难怪他。人家当局长赚钱,
你们二少爷呢——还赔本。再玩下去——家里田都要卖光了哩。……你们二少爷说:
做官没得玩头。你看看嘎:你们二少爷当局长的时候——今儿个县太爷请酒,明儿
个商会请酒,他还嫌烦哩。今年自正月里初二起,一直到——到——”
这里她转过脸去问她孙女五二子:
“到十几啊,那回子?”
那个十一岁的五二子正在挑着花。客人进门的时候她打量了他一下,又低着头
去做她的事,这时候她就很快地答:
“到十九。”
“唔,十九。你看!一直到十九都有人请,他一直没在家里吃过一顿安稳饭。
……搬到城里来总是应酬大:人家总要请你们二少爷管管事。早就说要下乡找管田
的说话,总没得工夫。乡下这几年也真是!……哦,真的,你两个儿子呢?还好不
好?”
“他们……”
“你们二少爷啊——辞了局长还是忙。真的。丁文侃那个秘书长——还是你们
二少爷帮忙才玩成的哩。你们那个本家,你晓得的,从前五块十块的常是来告帮。
那回子我家那个亲家太太来借钱,说是——说是——”
她掀着嘴没有了声音,用询问的眼色看看她孙女。于是五二子微笑着,口齿很
清楚地报告了那句话:
“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说,‘亲家太太哎,做做好事嘎。’
……”
大太太就格格地在嗓子里笑着,她那孙女用光闪闪的眼睛瞧着客人,爱笑不笑
的——似乎表示她从前小时候就认识他,又仿佛要看破他里面的心事。
丁寿松可笑得很忸怩,他决不定要不要走出去,肚子里老反复着那个疑问:
“怎么搞的呢?怎么搞的呢?”
以后大太太的话——他几乎没有听进去。大概她谈到了城里的一些情形,又谈
到了公馆里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