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就睁
得有点费劲。怎么搞的呢——唉,他那位亲戚没往年那么看得他起了。其实自己在
家乡里也有五十亩田,也穿着长衫受人尊敬,并且那些泥腿子常常有事情请教他的。”
“人家还说唐老二是孝子哩!”他在肚子里嚷。“哼,问起他的娘来——他倒
他倒——不相干似的!”
倒还是他丁寿松关切些。他问:
“她老人家背脊——呃膀子——一点不疼啊?什么膏药贴好的嘎?”
等到他听说并没有用药,只是在天慈寺许愿许好了的——他就快活得全身都晃
动起来,右眼眨呀眨的流眼泪的样子。他一面提高嗓子发着感慨,一面叹着气。
唉,大太太是——菩萨当然保佑她老人家。不过他认为二少爷的功劳更加大些。
“二少爷你老人家——唉,孝心感动上天: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那个把嘴唇包着,嚼得轻了点儿。挂钟敲起来的时候——他还嫌它吵似地皱皱
眉,可是它满不在乎慢慢响了十一下。
丁寿松活泼了起来,话也渐渐来得流利了。他打着手势,腿子也在桌下动着,
轻松得连骨头都脱了节。嘴里反反复复谈着启昆二少爷的孝行,好象生怕对方不知
道。他又叹气,拿手背抹着湿禄禄的下唇。
未了——他还举出别人的话来做佐证:
“他们都说嘛:唐家二少爷真是!好心有好报,怪不得如今当大官哩。孙少爷
呢,书又读得好:常是考第一,他们说。”
“哪个说的?”二少爷拼命装出副平淡的脸色。
“哪个啊?……都是这个样子说。小火轮……唵,大家也谈的。”
原来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在谈着唐二少爷:那么个好人出现在世界上,出现
在城里,真好象是个菩萨落凡。唐家全家的人又都那么出色,跟那位二少爷配得很
得当。至于他丁寿松呢——他只叹气,唉,真是的!他在这三四年里面没有一天不
想着他这房亲戚,没有一天不跟家里人谈起:
“唉,我这一辈子就只靠二少爷。真是!二少爷待我们真好。说话要扪扪心,
真的!”
他并且还细细地告诉他那两个种田的儿子:他要叫他后代都记得这位好人。
那位二少爷慢慢吃完了饭,慢慢向客人转过身来。他脸上有点发红,气色显得
更加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喝了稀饭之后身上发热,还是有一种轻飘飘的快
乐感觉熏得他这样。
随后他用种很温柔的声音叫高妈打手巾把子给他。他挺舒服地靠在椅上,打一
个小木盒子里掏出一件精致的小银器来:这还是四五年前的那根牙签——用银练跟
耳挖子吊在一起的。他很周到地剔着牙,还用小指去帮着挖呀刮的。他时不时插句
把问话:
“怎么呢?……怎么说的,他们?”
反正现在去赶公共汽车还嫌太早,他就打算让客人谈完了再走。他觉得了寿松
这人还不讨厌。可是有时候他脸上忽然感到一阵热:他看着对方那副过于谦卑的样
子,过于小心的样子,反倒叫他起了点疑心。到底是说正话还是说反话呀,那家伙?
全屋子都静悄悄的,表示着一种大公馆的庄严。只有丁寿松一个人在咭咭呱呱,
似乎四面还起了嗡嗡的回声。他嗓子发干发嘎,好象破竹子在空中甩着的声音。他
求救地瞅了一眼茶几——可是那些听差老妈竟忘记了替客人倒茶。
未了他提到了他这趟的来意,他要请二少爷赏他一碗饭吃。
“二少爷待我好,我只要跟二少爷做事。……”
他哭丧着脸盯着对方的眼睛——等着别人表示一点什么。
二少爷那双眼睛中间隔着一座宽鼻子,叫人疑心他的视线不会有焦点。那上面
涂着一些红丝,好象老是睡不够似的。不过它还发出又威严又同情的光来。丁寿松
总觉得那双眼珠子生得不大平正,可是仔细瞧去,又不知道它的毛病到底在哪里。
“怎么的呢?”二少爷问。“你们乡下也搞得这么糟法子?”
“是嘎,是嘎,唉!三五十亩的人家——唉,真不得了!一年水一年干的。还
要闹土匪。”
“你们那块也有土匪?”
“怎么没得呢。唉,如今世界好人少,没得吃的就抢。”
他还想往下说,可是外面有脚后跟顿着砖地的响声。连二少爷也注意地望着门
口。他们瞧见那位温嫂子拎着个红漆木桶——要打外面厅子穿过。
那个女人仍旧是那么副俏劲儿。太阳穴上贴着头昏膏药,眉心里扭瘀扭得一撮
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