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他装做挺随便的样子,叫别人知道这种姿势是天生成的。
“一提我那弟弟我就得生气。他是我继母的儿子。……哼,他们还说他明年得立功
哩。……瞧着罢!”
“他在啥……他在什么学堂读书啦?”
“他?”把嘴角往下一弯。“他读书?”
房门开了一条缝:一双红眼睛在缝外面张望着。房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何小姐右手按在粉盒子上,左手擎着小镜子一会儿远些一会儿近些。她脸对着
镜子做着许多花样:仰着,低着,侧着。满屋子流着檀香粉的味儿。
门缝慢慢大了起来:出现了红眼睛两只,大嘴一张。那张嘴在笑,里面那堆牙
床肉就赶快挤出来挂在外面。
谁也没瞧见。何小姐在对着镜子做工夫,史兆昌在偷瞧着何小姐。
忽然一个东西向何小姐飞来。接着房门訇的一声关了。接着听见史兆武的脚步
跑了开去。
“啊!”何小姐尖叫一声,手放在脸上。
飞来的东西是沙丁鱼罐子,里面还有些汤水——全给泼在何小姐脸上。檀香粉
给洗去的地方,就出现了密密的雀斑,仿佛从云的隙洞里瞧见了星星。
史兆昌发了脾气。
“混蛋!”他冲了出去。
“呃呃呃,勿要……勿要……侬勿要……”
他可已经冲出了房门。他咬着牙。
“没出息的家伙!混蛋!”
可是没见着史兆武的影子。
“勿要生气啦。不要紧的啦。”
史兆昌可还是不高兴着,一直到何小姐洗脸的时候才好了点儿。不过他还说着:
“家里呆不住,咱们出去遛遛。家里简直是……”
那个一个劲儿在擦洋胰子。这回我们可瞧见了她本来的脸色:像史兆武那么一
种烂佛手似的颜色,有几处发青。皱纹也露了出来,仿佛是干了橘子皮。嘴唇发黑。
大大小小斑点铺满一脸。没有眉毛。
每天她一洗脸,她总得有点不舒服:老了啦,像生病一样啦,像洗人……像死
人一样啦,一定要搽胭脂打粉画眉毛来装门面啦。……她觉得自己是个临死的人,
可是每礼拜还到公司里去买许多东西来把自己装得像个青年有力的姑娘。
这算什么:哄自己么?
马上可又在肚子里用国语对自己解释:
“这是应当的啦:这就是我们的摩登新文化啦,这是新道德啦。”
现在她又把这句话念经似地念一遍,就赶紧对着镜子涂起粉来。
史兆昌在嘟哝着骂史兆武:
“简直的就不是人!禽兽!畜生!混蛋!阿木林!忘八!好白相!兔崽子!…
…”
这么着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才预备出去。史兆昌声明他得赶回去吃晚饭的。
“我不能玩得太晚:今天我父亲请我师傅吃晚饭。”
“晚上我们可以去跳舞啦,跳舞交关好白相的啦。”
“我不会。”
“我教你啦。”
“呃,不成。我父亲请师傅吃饭,我该陪他。”
何小姐就又提到了钱的事:
“你带点钱去啦:你说要捐钱的啦。”
那个像给她打了一拳,皱起眉毛:
“呃,唔,这可……这可……”
这劲儿不大对。……
“新道德!”她想。她无论什么时候忘不了她那新道德。她偎过脸子去。这回
——不知道是偶然的还是怎么,史兆昌可在她腮巴上嗅了一下:粉香,此外还有点
鳖鱼肝油似的味儿。
非捐钱不可了吧。这回,嗳?
“再捐二十……”
“二十!”何小姐鼓着嘴,溜了桌上的镜子一眼,看这表情对不对。
“我上一次……我是……我现在……”史兆昌一面走出房门。
那个赶紧把鼓着的嘴放平,跟着他出来。男的在拿钥匙锁门。女的把右手食指
在舌子蘸一下,数一数那几张钞票,有一张她两手拿着对亮的地方照了好一会儿。
史兆昌瞧着她把钱放到皮包里去,又是二十!——一共花了五十。
“不贵,”在肚子里说。
将来了块儿去立功,去打抱不平,她那手泥丸子总得帮他很多的忙,他前后只
不过花五十只洋。
救国女侠打着主意:总得叫那姓史的多捐点儿。她坐在黄包车上,两只手紧抓
住那只皮包。她掉转脑袋,向后面那辆车子瞧一眼:史兆昌没瞧见,只咳了一声。
一会儿她又回头瞧一下,似乎怕史兆昌逃走。
那男人一点也不懂规矩啦。世界上可没那么便宜的那个。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