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他咋了?"
"说的呢,咋了?"
两个人踱到灶间里,都问却都不答,天青把女人挤到角落的秫秸堆上,嘴和手仓促地逗出几个手段,直至听到软软的笑声。
"晌午烙面饼!"
再吐话时,男人就用了主子的口气。北屋里那一个分明已经废掉,是人是畜难说了。
以后人们知道了原委,精明过人的杨金山是中了风,与骡子和酒都没有关系,由黄塔请来的乡医也说,这是瘫症,无药可治的。料理好了可以不死,若有硬朗的前缘助着,或许还能下炕走走,说出一句半句整话,然而人确是不中用了,不论做什么用。抓了十几剂汤药,吃了果然不行,便只好单一吃饭吃水,上下两个穴总算通畅,进出无碍,苦恼的是和天白做了一类,香的臭的稀的干的都需要女人来伺候,彻底地告别了往日的威风。上中农杨金山苦度一世,图的是做个人上人,最不济也求做个不弯腰的汉子,到头来却不知栽到哪一路恶鬼手里,扔了全数资格。像日本人打响了三八枪,前妻一嘴泥啃倒在芝麻地里,他也或坐或卧在炕角那块苇席上,被打透了似的一点儿一点儿硬下去,眼看着完蛋了。
六天之后的一个午夜,一条黑影顺理成章地游进了厢房,炕席嚓嚓地低吟了两个时辰。月光里闹着几多嘈杂和纷繁,犹如大群的野蝗在夜色中飞跃滑动,山岗也在摇撼中劳累了,疲乏地连连乱抖。
"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
一支响箭嗖地划过山风,射入茫茫大气,在暗蓝微黑的背景上布出了星星白火。远天里凝着一声不绝的长叹,零乱呼吸便小到无,化作无边的静了。
大祸悬头的杨金山迟钝了足有三旬,一天早晨突然说清了半句话。菊豆正托着胯骨为他刮屎,听他呜呜地乱卷舌头便不耐烦,手下得很重,听懂了才吓一跳。
"……皮疼!"
菊豆疑是听差了,索性再重些,玉米秫擦着瘦黑的腚窝子,像搓着一块墙皮。
"……刮烂我!"
音调似是似非的不准,却让她不由地轻了手,脸上闪了道根深蒂固的畏缩。事后告诉天青,就比肩凑到跟前,东问西问地问了些,那块老舌头却又一嘴肥膘似的囫囵起来,发问的人便放了心。老东西确实不值得一惧了,乐事已然无可阻挡。
杨金山顿悟他的悲剧,是在数夜春风狂度之后,在一个简短清醒的后夜。睁眼时见到一席月光,儿子安卧于炕的另一端,像飘着半段椽木。席面余下的部分空空荡荡,不知丰肥的女人哪儿去了。目光缓缓地搜尽炕里炕外的阴黑处所,确认了她的不在,脑筋搅拌着,搅拌得渐渐加速,终于断了弦似的在头皮里炸了嗡的一声巨响。
四更时厢房的门轴浅浅起动,像是一句猫歌。苦熬苦候的杨金山再也无法容忍这一打击,好坏手脚一齐乱扒,决意要爬起来,竖着站到地上。灼热的人影闪进房,在炕沿高低处见到一个头朝下的人,正蠕动着挣脱倒挂在枕头下的那只瘫脚。吧嗒一声,居然脱离了,四肢全部地伏了地。热着的人影儿顿时冷却,颤巍巍地侥幸地移过去扶他。算计准确的杨金山趁她俯腰之机一掌攀住了她的散发,用这只尚存余力的好手传递他的愤怒,他快马收缰似的狂勒起来。女人扑倒在地,头颅被引着撞向炕沿,一时惊傻了,竟软软地无从反抗。不知谁的脚抵开炕膛火口上的挡石,红光四射,映出了一粗一嫩两只变形的花脸。
"……宰你!"
"他叔……"
"……宰!"
"你疯啦!"
"……杀鬼……杀!"
"你杀吧!杀吧。"
"……骚……狗……"
以下的一长串审问听不清了,菊豆咬着牙不叫,恍然听到头发根崩崩的断裂声。金山得不到答复,就扭着手里的脑袋往通红的火口上捅,终于挑醒了女人的意志。搏斗以男人的失败告停,降服他原来用不着多大的力气,他的野蛮不过是一层虚妄。
"你瘫了!还想欺我?做梦吧!"
菊豆爬上炕席,抚着针扎似的头皮盘腿坐下来,想到无数受虐的夜晚,看着让她推翻在衣柜旁气急败坏的男人,她想哭。
"摸摸裤裆里剩下啥?屎!"
"我把事情做下了,明说给你。"
"拍拍你那良心,你杀了我多少回?短命的怕早几年就给你整死哩!天爷照料咱了,给了一个天青。你妥妥听准,那人是天青!老不死的你恼吧……"
杨金山趴在那儿不动,像倾听发自地腹里的声音,刷刷地冷着一串寒战。地上炕上的就这么对峙了一夜,菊豆无心料理他,管自入睡。杨金山度过了人生最为旷达最具悟性的光辉时刻,不幸的是未能坚守,做出了不知深浅的举动。菊豆清晨醒来,嗅到一股燎猪毛的呛味儿,抬头便看到那张锅巴似的烤焦了的黑脸,和那脸上失去眉毛却仍旧不停眨动的一双朽目。焦的只是表层,命还在。看破红尘的杨金山确实企图把脑袋当木炭塞进火口,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最后关头突然改变了主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