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抬他上炕时他一声不吭,枕头挤破了燎泡也不曾吟一下,直到四周无人时,他才脸贴墙嘴啃席哗哗地淌出了混浊的老泪。世界对他来说是万分险恶了。
杨金山把宝箱钥匙交给女人,又付了一大笔药钱。烧伤治愈后,洪水峪便多了一条活鬼,探视他的乡亲都说,那人是不能看了。又说他的命为何如此硬朗,两碗粥一顿竟不够喝哩!天青把烧伤解释成自跌自误,人们都言,然而人们都以为金山家的宅院罩着迷,解不开的。不论何时去人,总能见到杨金山望着火炕另一端的儿子,表情神秘。老看老看,眼都舍不得眨,这不够不休的馋相不是很怪么?
杨金山病中爱子,是村中老人的一段糊涂话。丧父的愚侄为叔叔克尽孝道,是挂在他们嘴边的另一种糊涂。他们不放心的只有那个俏娘儿们,但一时也找不到理由。他们无意间结了同盟悄悄监视,却始终找不到把柄。才华黯淡的人们无法领会欲海出征的景象,自然也无法想见茁壮的桅樯如何撑阔了一领白帆,飞一样在日月里奔驰。
时令过了大暑,蚊虫因为炎热而更加活跃。那天神态安稳的杨金山没有吃晚饭,像往日一样专注地看着天白。菊豆见他不动筷子,以为是热蒸的,就倒了一碗凉水,跟那碗小米饭一起摆在他枕头边儿上。她是越来越傲慢了,天才黑就抚得天白睡牢,也不看金山是否醒着,腰条款摆目空一切地离了北屋。杨金山感到了由厢房辐射而来的意气风发的热烈气氛,他看着天白,不动声色。
两个水手操作在航线上,驾驭着星光灿烂的夏夜,未曾提防暗暗拱出来的礁石和由远天滚滚而来的狂风骤雨。土炕和屋顶尚未倾斜,他们在颠覆地努力中突然听到了一个被掐断的哭声和一声紧紧压抑着的咆哮。杨天青腾腰下炕,挺着光溜溜的身子冲了出去。女人徒然地罩着亵衣,因恐惧而更加酥软,跨了没几步就蹲在门槛上了。
杨金山以一只有力的大手攥着天白,小崽子猪腿粗细的软脖儿充实了他的掌心,他快意地咧着鬼一样的大嘴,调动着全身的力量。他要消灭他。他是用拐棍把子勾住襁褓开始第一步的,他的最终目的是掐死这个饱含欺骗的谬种,否则死不瞑目。
他险些做成了这件事。
杨天青粉碎了他的报复。这个侄子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果决掐住了他。金山在窒息中松了手,然而窒息并没有离开他。他无动于衷地静候末日降临,在突然闪出的油灯的微火中发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裸体,吊在他脑袋边不远处的雄大器官居然保持了惊人的挺拔,直令他万念俱灰只想速死。
"天杀的!毁了他吧!"
杨金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想到她偷获和领略的那番新局面,当是自己从不曾给过的,这声音竟让他听出了合理。或许娶了她真就是一个错误,违了天意,如村中老者反复指点的那样。老天爷却选中了他的侄子,人世确乎难料,死在侄子的手里可见也是前生注定的了。杨金山呼吸困难,不由自主地很舒畅地撒了一泡尿,觉得自己正从潮湿的炕席上浮起来。
"愣啥?毁了老不死的!"
"闭灯!"
那铁环一样的杀手竟松开了。杨金山听到了天白的哭叫,一会儿便缓下来,似乎吮到了奶水。以为自己很下力了,却还是不行,金山颇感羞愧。换了那双手准妥,然而真换来了,自己就不会在个骚娘儿们跟前临了如此的惨状。他想到从自己身上失去的遥远的雄壮岁月,仍求速速一死。
天青又伸出一只手,搁在他脑袋旁边。
"活够了吧?"
金山不答,等着。
"我不绝你的日子。你还能吃饭,妥妥喘你的气,我伺候你,听清了?"
金山不信,仍等着。
"再毁我儿子一指头,咱们就看!"
那只手抽了回去,女人低低地叹了一声。炕沿儿前两个人影儿贴着,又分开来。
"活够了告诉我,好办!菊豆,领孩子睡,怕他不成……?算啦,容我日后想想……愁死我!"
叽叽喳喳地商讨了一番,天青驼着光身子独自出去了。女人抱着孩子唉声叹气地坐了一夜,金山却睡得很好。第二天,杨天青背着杨金山从村巷里穿过,人们问他干什么去,天青憨笑不答,金山则眯着眼像睡着了一样。来到小溪流一块大石头后面,天青放下瘫子,先脱自己的衣服,跳到水塘里试着泡泡,又爬上来脱金山的衣服,金山呜呜地挣扎起来。
"怕淹死?由不得你!"
天青把瘦鸡似的叔叔抱进了水塘,浸了浸,就让他坐在里面了。水淹到金山的脖子,他惊惶地眨着粘垢重重的小眼儿,抱住了侄子的一条腿。天青怪声怪气地笑着,把从货点儿为菊豆买的肥皂反复看看,也给金山看看,然后就磨花砖似的在叔叔肮脏的头发上快活地搓了起来。头一次用这玩意,两个人都为那白白的蓬松的泡沫惊讶,搓至金山肋骨的时候,放了心的老东西居然痒得频频躲闪,而且暗自嘻笑了。天青把荡涤干净的叔叔摊到大石头的平面,让夏日前晌的温暖光线去照射他,自己则泡到水里,攥着肥皂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