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节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我是个病身。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兴奋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

    “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玉一眼,带几分不高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有这样的公道!”

    梅女士锐声说,显然是生了气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韦玉,她一定以为是柳遇春运动出来向她游说了。但即使是韦玉,她亦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韦玉,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话说错了罢,请你饶我这一回。我自然极不愿有一个别人也爱你,但是我又极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真爱你,而你也爱他。”

    韦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辩着。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这个念头?”

    “自从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没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里一跳。她觉得肺病这黑影子将他们俩硬生生地拆开了。她很想呵斥这无赖的肺病,可是韦玉已经接着说下去:

    “去年还不是这样想。妹妹,那时我们大家都害羞,总没当面谈过心事,只不过彼此心里明白,彼此是牵肠挂肚地想念罢了;那时我,只恨自己太穷,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几本小说和新杂志,我的思想这才不同了……”

    “就说‘公道话’了,嗳?”

    梅女士带几分怨嗔的意味插进这么一句。

    “不是。我这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不一定要‘占有’她;真爱一个人是要从她的幸福上打算,不应该从自私自利上着想……”

    “这!不过是小说里说得好听罢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断了韦玉的话;显然她对于这几句话并没感得兴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占有”二字。

    “不是小说,是哲学;是托尔斯泰的哲学!”

    韦玉十分郑重地纠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厌倦的神情,便低下头去,缩住了嘴边的议论。

    短时间的沉默。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蝉噪此时第一次送进他们俩的耳管;风又吹着梅女士的纱裙,揪作声;太阳光斜挂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皱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遥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么?”

    还是梅女士先发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韦玉脸上溜了一个圈子。

    回答只是个黯然的颔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说明也在略一间歇后来了:

    “全是我的伯父干的!我说过,我现在还无力养家,可是他硬不听。”

    “可是你有没有说起你的肺病至多不过再活三四年?”

    “没有。说也不中用的。”

    “这你岂不是害了她的将来?”

    韦玉迷惘地看着梅女士,一时找不出适当的答语来。

    “因为你不爱她么?然而焉知她不爱你?你怎么倒又忍心害一个爱你的人的将来呢?”

    “那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刽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动的。”

    “可是有人自己愿意要碰上你这刀口的时候,你这刀却又变成了活的东西,你会退避!”

    这样很柔婉地驳责着,梅女士转过脸去向着亭子,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她再不能压下那些久已在她心头蠢动的复杂的感想了。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觉得表兄太消极太懦弱,觉得他是太懒,是只图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为所爱者冒险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些!

    当跨上亭前的石阶级时,梅女士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看见韦玉已经在她肩下;他那种惶恐的神气,将梅女士的脚步拉住了。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韦玉奋然说:

    “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没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错爱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当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记了我,求你鄙弃我,求你只让我在心里悄悄地爱你,只让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哎!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罢!我是个坏人,两个月前,我半夜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把铺盖抱得那么紧紧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变成了人,诚实的君子人。我恨极了自己。我看小说,我看新的杂志,我想从纸片里得安慰,从纸片里找得自救和救你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