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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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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冬季罢?上星期在望江楼晤谈,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们分,不让我们合。即使我还没定亲,姨父肯要我这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么?即使姨父答应,我,只在团部里当一名书记,能够使妹妹享福么?我知道妹妹愿意受苦,但是我怎么能够安心看着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牺牲。医生说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现不应该牺牲了妹妹的前程!”

    两股热泪从梅女士的眼睛里迸泻出来了,然而是愉快的热泪。她享有,她玩味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挚的爱的美趣。同时,回忆更推她前进。当时的情景像活动影片似的再现出来。在感动的顶点,觑着旁边没人,她将自己的脸挨着表兄的肩头,她又慢慢地有意无意地凑过去她的火热的朱唇;但在全身一震以后,表兄却温柔地避开了,颤声说:“妹妹,我有肺病。”呵,呵!肺病!不让她一度拥抱还活着的人,只该她哭死后的坟么?

    现在是狂乱的情热占领了梅女士的心灵。她不怪表兄的似乎不近人情;相反的,她更加铭感,更加敬爱他的诚洁的品性;她只要问为什么她没有权利去爱所爱的人,为什么她只配做被俘虏被玩弄的一个温软的肉块?她深恨学校里的教师和老革命家终身不嫁的校长崔女士为什么总没有讲到过这样的问题!

    一正一反的问答,陆续窘逼住了梅女士,都没有结果;最后是疲倦极了的半麻痹的神经给她一个古老的答案:薄命!

    这简单的答案揉扭她,啃啮她,咂嘬她,刺螫她,将她压扁,又将她卷着急旋,直到窗外鸟雀们的清晨的礼赞唧唧地惊醒了她。太阳光斜停在檐前,黑洋人的大肚皮钟答答地响,一切是美丽,平静。

    梅女士翻身起来,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经过了一夜。她看见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块块地高起了许多蚊子疤,她又觉得颈脖子上异常地发痒。她走到窗前照镜子时,看见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晕,两颊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镜子,颓然落在近身的一张椅子里,呆呆地瞧着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长针移过两个字,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了。她飞快地写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头,换一套藕色的薄纱衣裙,便唤家里的女仆拿早饭来。她的嘴唇边恢复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坚决的眼光。

    她照常上学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时候,她无意地轻轻一笑。

    这一天的学校里,并没正式上课。昨天的大会已经把一些姑娘们的平静的心掀动了。到处可以听到好奇的声音在喳喳地响。老革命家的崔校长骤然成为趣味的人物,她的长辫发晃到的地方,总有几个学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阅书室更是空前的热闹。一簇一簇的学生争抢一个月前的上海报和汉口报来研究北京的学生如何放火烧了总长的房子又打伤了一位要人,如何后来又到街上讲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几百。几位细心的姑娘们更把五六本尘封的《新青年》也找出来了。全学校的空气呈现着一种紧张的摇动。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与其说她是热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消磨时间;她的心记挂着和表兄韦玉的约会。她又怕听得人家说起“苏货铺里全是东洋货”那一类的话。每逢同学们谈到这一点,梅女士就不禁心头微跳,似乎自己的隐恶被别人发见了。

    四点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云亭。一个瘦长的少年已经先在那里了。相对一笑以后,他们俩互相看着,没有作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亭后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似乎都在忖量着应该先说些什么话。

    “妹妹,你的信吓了我一跳哟。”

    少年的温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轻声说。

    梅女士回答了一个婉曼的软笑。

    “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睡觉呢?你的脸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虽然微一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缩住了。她用脚尖踢树根上的一丛细草,又机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纱衫角。这样迟疑着足有半分钟之久,她方才镇定地说: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一夜——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乱想,没有结果地胡思乱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个主意了。我们商量个方法走,好不好?”

    韦玉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没有听懂那个“走”字的意义;然而十分感动的情绪也在他那满含泪水的眼里流露出来了。梅女士很妩媚地一笑,轻轻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里交战着。他不忍说“否”,但又觉得不应该说“是”。在半晌的悲默后,他挣扎出几个字来: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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