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
世界上没有人怜爱我;
我也不要人知道我;
我也不要人怜爱我;
我愿抛却这个恶浊的世界,
到那人迹不到的地方生活。
这几句歌词是原来就有的呢,抑是她自己做的?关于这件事情,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当她唱这曲歌的时候,我只感觉得她的音调是激亢而颤动的,就同她的全身,全血管,全心灵都颤动一样,的确是一种最能感人的颤动。她的情绪为悲愤所激荡着了,她的满腔似乎充满了悲愤的浪潮。我也说不清楚我听了她这曲歌的时候,我是对于她表同情的,还是对于她生讨厌心的,因为我听的时候,我一方面为她的悲愤所感动,而一方面我又觉得这种悲愤是不应当的。我虽然是一个穷苦的流浪的文人,对于这个世界,所谓恶浊的世界,十分憎恨,然而我却不想离开它,我对于它有相当的光明的希望。……
我起初是在外面包饭吃的,这种包饭不但价钱大,而且并不清洁,我甚感觉得这一种不方便。后来过了一些时,我在淑君的家里混熟了,先前客气的现象渐渐没有了,我与淑君也多有了接近和谈话的机会。有一天,淑君的母亲向我说道:
“陈先生!我看你在外边包饭吃太不方便了,价钱又高又不好。我久想向你说,就是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家的饭菜不好,请你就搭在我们一块儿吃,你看好不好呢?”
“呵,这样很好,很好,正合我的意思!从明天起,我就搭在你们一块儿吃罢。多少钱一月随便你们算。”我听了淑君的母亲的提议,就满口带笑地答应了。这时淑君也在旁边,向我微笑着说道:
“恐怕陈先生吃不来我们家里的饭菜呢。”
“说哪里话!你们能够吃,我也就能够吃。我什么饭菜都吃得来。……”
淑君听了我的话,表示一种很满意的神情,在她的这一种满意的神情下,她比普通的时候要妩媚些。我不知道淑君的母亲的这种提议,是不是经过淑君的同谋,不过我敢断定淑君对于这种提议是十分赞成的。也许多情的淑君体谅我在外包饭吃是不方便的事情,也许她要与我更接近些,每天与她共桌子吃饭,而遂怂恿她的母亲向我提议。……到了第二天我就开始与淑君的家人们一块儿共桌吃饭了。每当吃饭的时候,如果她在家,她一定先将我的饭盛好,亲自喊我下楼吃饭。我的衣服破了,或是什么东西需要缝补的时候,她总为我缝补得好好地。她待我如家人一样,这不得不令我深深地感激她,然而我也只限于感激她,并没曾起过一点爱她的心理。唉!这是我的罪过,现在忏悔已经迟了!天呵!如果淑君现在可以复生,我将拼命地爱她,以补偿我过去对于她的薄情。……
我与淑君渐渐成为很亲近的人了。她时常向我借书看,并问我关于国家,政府,社会种种问题。可是她对于我总还有一种隔膜——她不轻易进我的房子,有时她进我的房子,总抱着她的小侄儿一块,略微瞟看一下,就下楼去了。我本想留她多坐一忽儿,可是她不愿意,也许是因为要避嫌疑罢。我说一句实在话,我对于她,也是时常在谨慎地避嫌疑:一因为我是一个单身的少年。二也因为我怕同她的关系太弄得密切了,恐怕要发生纠缠不可开交——最近淑君的母亲对我似乎很留意,屡屡探问我为什么不娶亲……她莫非要我当她的女婿么?如果我爱淑君,那我当她的女婿也未始不可,可是我不爱淑君,这倒怎么办呢?是的,我应当不与淑君太过于亲近了,我应当淡淡地对待淑君。
一天下午,我从外边回来,适值淑君孤自一个人在楼底下坐着做针线。她见着我,也不立起来,只带着笑向我问道:
“陈先生!从什么地方回来呀?”
“我到四马路买书去了,看看书店里有没有新书。你一个人在家里吗?他们都出去了?”
“是的,陈先生,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看家。”
“那吗,你是很孤寂的了。”
“还好。陈先生!我问你一个人,”她的脸色有点泛红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你可知道吗?”
“你问的是哪一个人,密斯章?也许我会知道的。”
“我问的是一个著名的文学家,他的名字叫做陈季侠。”她说这话的时候,脸更觉得红起来了。她的两只大眼带着审问的神气,只笔直地望着我。我听到陈季侠三个字,不禁吃了一惊,又加之她望我的这种神情,我也就不自觉地两耳发起烧来了。我搬进淑君家里来的时候,我只对他们说我姓陈,我的名字叫做陈雨春,现在她从哪里晓得我是陈季侠呢?奇怪!奇怪!……我正在惊异未及回答的当儿,她又加大她的笑声问我说道:
“哈哈!陈先生!你真厉害,你真瞒得紧呵!同住了一个多月,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家陈季侠!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是什么人,你,你难道不承认吗?”
“密斯章,你别要弄错了!我是陈雨春,并不知道陈季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