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却与以前不同了。不过写这前后两封信的动机是一样的——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你能与我表同情。维嘉先生!我想你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你一定知道:一个人当万感丛集的时候,总想找一个人诉一诉衷曲,诉了之后才觉舒服些。我并不敢有奢望求你安慰我;倘若你能始终听我对于自己历史的回述,那就是我最引以为满意的事了。
现在,我请你把我的这一封长信读到底!
二
在安徽省T县P乡有一乱坟山,山上坟墓累累,也不知埋着的是哪些无告的孤老穷婆,贫儿苦女——无依的野魂。说起来,这座乱坟山倒是一块自由平等的国土,毫无阶级贵贱的痕迹。这些累累的坟墓,无论如何,你总说不清哪一个尊贵些,卧着的是贵族的先人;哪一个贫贱些,卧着的是乞丐的祖宗。这里一无庄严的碑石,二无分别的记号,大家都自由地排列着,也不论什么高下的秩序。或者这些坟墓中的野魂,生前受尽残酷的蹂躏,不平等的待遇,尝足人世间所有的苦痛;但是现在啊,他们是再平等自由没有的了。这里无豪贵的位置,豪贵的鬼魂绝对不到这里来,他们尽有自己的国土;这里的居邻尽是些同等的分子,所谓陵弱欺贱的现象,大约是一定不会有的。
乱坟山的东南角,于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在丛集土堆的夹道中,又添葬了一座新坟。寥寥几个送葬的人将坟堆积好了,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带孝的约十五六岁的小学生,他的眼哭得如樱桃一般的红肿。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抚着新坟痛哭,或者他的泪潮已将新坟涌得透湿了。
夕阳渐渐要入土了,它的光线照着新掩埋的坟土,更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几处牧童唱着若断若续的归家牧歌,似觉是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学生痛哭。晚天的秋风渐渐地凉起来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帐愈伸愈黑,把累累坟墓中的阴气都密布起来。忽而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将坟墓的颜色改变了一下,但是谁个能形容出这时坟墓的颜色是如何悲惨呢?
他在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坟的旁边,抬头向四面一望,对着初升的明月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向月光下的新坟默默地望着。他在这时候的情绪却不十分悲惨了,他的态度似乎觉得变成很从容达观的样子。他很从容地对着新坟中的人说道:
“我可怜的爸爸!我可怜的妈妈!你俩今死了,你俩永远抛下这一个弱苦的儿子,无依无靠的我。”
“你俩总算是幸福的了:能够在一块儿死,并且死后埋在一块,免去了终古的寂寞。黑暗的人间硬逼迫你俩含冤而死,恶劣的社会永未给过你俩以少微的幸福。你俩的冤屈什么时候可以伸雪?你俩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么时候可以偿还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现在可以终古平安地卧着,人世间的恶魔再不能来扰害你俩人。这里有同等的邻居——他们生前或同你俩一样地受苦,他们现在当然可以做你俩和睦的伴侣。这里有野外的雨露——你俩生前虽然揹了许多耻辱,但是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俩的耻辱洗去。这里有野外的明月——你俩生前虽然一世过着黑暗的生活,但是现在你俩可以细细领略明月的光辉。”
“爸爸!妈妈!平安地卧着罢!你俩从今再不会尝受人世间的虐待了!”
“但是,你俩倒好了,你俩所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我将怎么办呢?我将到何处去?我将到何处去?……”
说到此时,他又悲伤起来,泪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们虐待死了,他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子,当然更不知要受人们如何的虐待呢!他于是不禁从悲伤中又添加了一层不可言状的恐惧。
“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这般地想着。
维嘉先生!这一个十六岁的小学生,就是十年前的我。这一座新坟里所卧着的,就是我那可怜的,被黑暗社会所逼死的父亲。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伤心——我永远忘却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现在离我那可怜的父亲之死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之中,我总未忘却我父亲是为着什么死的。
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我要为我父亲报仇,我要为我父母伸冤,我要破坏这逼使我父母惨死的万恶社会。但是,维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万恶的社会依然。而我仍是一个抱恨的飘泊的少年!
三
民国四年,我乡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还没有栽齐。是年秋收甚劣,不过三四成。当佃户的倘若把课租缴齐与主人(我乡称地主为主人),就要一点儿也不剩,一定要饿死。有些佃户没有方法想,只得请主人吃酒,哀告将课租减少。倘若主人是有点良心的,则或将课租略略减少一点,发一发无上的大慈辈;不过多半主人是不愿意将课租减少的——他们不问佃户有能力缴课租与否,总是硬逼迫佃户将课租缴齐,否则便要驱逐,便要诉之于法律,以抗缴课租罪论。有一些胆小的佃户们,因为怕犯法,只得想方设法,或借贷,或变卖耕具,极力把课租缴齐;倘若主人逼得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