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巴根早早来到吃饭地点。过后巴根一遍遍为自己申辩:早就说过不想赴那筵席。手写体汉字令他眼晕,耳鸣,头懵。哈斯科长护送师长到位,小小心心考证清楚,眼皮上面的黑色匾额的金漆行草字,与手头这一帧桃红请柬上的烫金印刷体字,虽风格各异,但确系同一饭家名称。经秀才手嘴并用的进一步说明,只一个“晋”字,巴根上下能基本对上形。余者就狗屎屁了。为啥子不用饭庄,饭店,酒家,酒楼,餐厅,餐馆,那么多的现成,而叫晋阳渡?
巴根说,光有渡口,老黄河呢?
瞬间他想到了高凸的黄蜡蜡的浑浊激流,想到了尿脬样急剧沉浮的男人头颅,想到了大力弹跳的牛皮筏子,想到了往天尽头奔走不休的粘软岸滩,想到了纤索后一端艰难吐浪的船和前一端的黑黝黝的脊梁们弯弓向天,想到了沐雨的矮芦苇和黑眼睛般的深脚印,想到了酥渣渣的锈铁和朽骨及其苍蝇,想到了空旷寂寥的船码头,想到了血样鲜红的鲤鱼背鳍,想到了远天如豆的苍白阳婆儿,还想到了风雪呜咽的风陵渡。巴根在心底以清丽的达斡尔风格加工这些浓重画面,一幅幅直使它们淡若白描,嘴上却倒不出感受的原样。他肠肚里的存货本就稀松,汉字到了大城市里的变化,令致他无所措手足的陌生和眩惑。
落实到一百二十个铁凿,他释放了哈斯科长。
虽确信一丝也不苟了,而那高悬在上的匾额,仍是一副让巴根胆虚不已的严厉俯瞰的面孔。尤其尤其,挥洒到匾额左边末位的那个字,对哈斯科长竟形同判官。可怜的近视眼科长,扶了三通眼镜腿,隔过酒瓶底儿镜片,眼睛与嘴唇一同扑簌簌了几十下。狗屎屁秀才,何曾领略过这般的奔放气势和构造。
即便这样,也无须这样早。请柬上的时间,被巴根提早了近一小时。
“晋阳渡”的这一面,临街排开一些铺脸,经营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杂货,家什修理,剃头洗澡,日常一应杂七杂八。铺脸前还凌杂了一些摊点,属于做生意的游击队一类,大都用小架子车或担子荷载了来,吆喝各色小吃卖的。其中巴根不需介绍即可认得的有羊头肉和羊杂碎,这两样东西从童年到现今滔滔不绝勾引他的口水,余者便不详细了。
招徕总是多需要一些热闹和光亮,铺脸和摊点,前前后后点燃起一盏盏瓦斯灯。个别铺脸也有使用电灯的,但电灯泡不舍得太过明亮。瓦斯灯虽然耀眼,却打不了远,只管理着很小的空间。有的摊点自带了炉火和锅具,锅口上面起着一兜一兜的蒸汽。这蒸汽对瓦斯灯的影响的扩大,实有明显益处。瓦斯灯得了蒸汽的配合,蒸汽也得了瓦斯灯的支持,它们说不上以谁为主,在麻昏中唿地一张,唿地一缩,像一只白色的大肺在强烈呼吸。但这一片,依然有逊色的弱点。与“晋阳渡”的招摇的灯饰相比,就暗作月亮周围的星星,就逊为大巫身后的小巫。为了巴根先要见学后要出席的筵席,“晋阳渡”较往日更加足了灯光,恍若舞台。
环境很适合掩护巴根侦察。不错,巴根的见学是侦察。侦察的对象,是请客方的豹军。吃人家的饭,还要侦察人家。一边选取门外见学位置,一边巴根特意来找匠人。
巴根的马刀,上刻“□□林沁”。“□□”处字迹残损。前一,轻度凿损后锈蚀,锈斑完全疱疹状,从根上浮了起来。侧光辨识,能觉出笔划的影子。有的说单立人,像“偿”,有的说像“倦”,无非有考证的基础,没下结论的充足根据。亦有说是三点水的。认为是“漾”和“溢”,俱都望风捕影。前二,严重凿损后坏了字迹,已无法辨认。有人疑是日本马刀,说是四个汉字的名字。巴根说是中国马刀,原主人姓林名沁,残损的二字当为地名,如山东武松汤阴岳飞的用法。耳王说再一可能,名字之前,冠以他人给的美称,如智多星吴用,豹子头林冲,浪子燕青。哈斯说日本人名后面当是“赳夫”呀“龟田”呀“太郎”呀,也认为“林沁”系中原人名。问俘虏的日军小林医生,也说日本没这样式,和这打造法,非常肯定。
巴根要补刀。青格里之刀在全师牛七哄哄,癞皮狗自认为身份特殊,时不常儿地也牛七哄哄。青格里之刀偶尔归癞皮狗保管时,癞皮狗双份地牛七哄哄。巴根的警卫员最受不了癞皮狗,而这双份的牛七哄哄,对于更上一级的警卫员,则是三份的牛七哄哄。警卫员捧了巴根的马刀,约了癞皮狗比试青格里之刀,意欲砍杀癞皮狗三份的牛七哄哄。结果被青格里之刀给锛了。
巴根问修理洋铁壶的哪儿补刀。说是您瞧瞧铁匠铺子。铁匠铺子没几步,正在小锤小火打制银勺,一块银洋打一柄。银洋是原料,不是工钱。铁匠说:“这刀怎么补?”刀鞘的宝石都掉尽。那都罢了。要命的是,刀口豁了一角小缺,乡野村镇没处能补。巴根说:“锻补。”铁匠说:“补什么样?”巴根说:“补好的样。”铁匠说:“这刀不是你的?”巴根说:“咋地?”铁匠说:“换个地方您。”巴根说:“咋地?”铁匠说:“另请高明吧。”巴根说:“怕我不付账?”铁匠说:“不要问了,再说就不好听了。”
旁边有个长褂瘦模样的带鱼脸人,拉巴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