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恼撞,恼撞,恼撞,凌延骁恼撞得不轻。
刚刚经历了挺难过的事。紫玉突然死了。师长失去了爱马。师长有六名马,紫玉是主马,通体紫毛惟鬃白尾白的紫玉身经百战,五次负重伤,可谓功勋汗马。而两次救师长命,则更是恩马。紫玉跟师长时间最长,说老也确实老,虚岁三十,确是老马老人家,相当人的七老八十。可一不糊涂,所谓老马识途。二不衰退,所谓老当益壮。三不倨傲,有首领的高贵气概,没马上之马的自负与贪婪,所谓老老老,巴根想不起词,也是要问耳王,耳王就没了。或许这因了战马没有睾丸。也难说。战马都后天取消了性别,却一家一个气性。即若紫玉糊涂了,衰退了,有些气性,也是师长的老伙计,知己,故交,幕僚,甚至老师。老师这说法不过分。紫玉简直就是另一个师长,就是巴根自己。师长憋不住话,又不好对人说,就跟紫玉说。紫玉能懂。马子懂主人,当然不算新鲜。难得的是紫玉会安慰巴根。更难得巴根服从紫玉的教诲,能够消愤怒,消郁闷,消狂傲,消残暴。假令不能立时全消,也能缓解一部分。而至于紫玉眨眨眼皮,摇摇耳尖,摆摆脖子,抬抬蹄腕,擞擞鬃鬣,轻轻吐个响鼻,或巴根上鞍变几个速度,转几个回旋,能算啥子教诲,只他俩自己知道。师长不能没紫玉。紫玉一出生就跟了巴根,终身没离开过主人。这些天师长不骑马,也不想见到他的另几名马子。所以这一段行动坐四轮屁马较多。巴根怕看见马子,看见了它们他难过。反过来,不看见巴根也难过,也上火气,遇上水淹骑兵这类事情,态度更容易往生冷处去。
光走路也不简单,从山林到草原,再到东北,再到华北,换了多少遍水土,紫玉都皮皮实实的。哪知一进了城壳壳儿,紫玉的病,终告不治。所谓病,也是老年马子病。师长责兽医失职。兽医包狼剩儿没检查出大毛病,说是老死的。师长说,我大它八九岁,咋地我不老死?兽医说您壮实呢能吃一名羊能扳倒一名马。师长说,早不老死它,晚不老死它,咋地一进城壳壳儿就老死它?兽医说城壳壳儿里没草气。师长说,没草气别的马子咋没事?兽医说别的马子没这么老。师长说,老了经得多,有抗病力。包狼剩儿说,那是草原,老了更怕换环境。师长说,车轱辘话放你狗屎屁。兽医说要么它瞧你坐屁马,气的?巴根说:“放你狗屎屁。”兽医说:“紫玉老死,应当是喜丧。”巴根说:“它没幸一天福。”
那日爱马归葬,大家都劝巴根别去,只要巴根说几句话,作为悼词。巴根说:“不说了。”又说:“我三天不发火,狗屎屁我要发火,你们提我的醒。”大家响应得慢了些,在打小算盘,巴根就火了:“狗屎屁咋地不吭气。”
师长不来参加紫玉的葬礼,委托凌延骁。凌延骁不情愿受这重托,青格里自告奋勇,师长偏不交与他。青格里还以为师长是往时的脾性,死皮赖缠,师长没情面地说:“不认识你。”选地点颇费周折。隆重焚化师长的爱骑,恐在骑兵之外引起误解,师长的命令是尽量不造成惊扰。既然凌延骁不情愿,师长不得不改为命令,凌延骁也就不得不遵从。师长本意是不惊扰活人。凌延骁办事绝顶认真,京西陵墓多,他还要做到不惊扰先人。单瞧地名,这家坟,那家坟,坟念坟儿,左一个,右一个,多了去了。以为靠山好些,没想到西山面向京城一面,陵园,陵墓,海了去了。
不单海了去了,谱儿也不差呢。历史书上熟悉半熟悉的人物,好些都聚在这。诸如李大钊陵墓,诸如梁启超陵墓,诸如段祺瑞陵墓,诸如凌延骁知道的王以哲将军陵墓,诸如凌延骁景仰的佟麟阁和马占山将军陵墓,诸如凌延骁怀有复杂的远血缘和骑射感情的满清王爷陵墓,诸如文化名人陵墓,向老和尚一一打听。对地下先人不问政治态度,统都崇之以礼,只要不是卖国贼。自一九三一年起抗战十四年全过程都参加下来的功臣战马紫玉的火葬仪式,对卖国贼更避之若臭狗屎。所以逢墓就避让,包括普通老百姓的墓葬统都闪过。就觉地面满满登登,红尘万丈。凌延骁想不妨换个思路,选个人不去鬼不想的地方。
人不去鬼不想的只能是高山。于是觉得高处也不错,在那人欲不及高远空寂的场所,升一缕葬烟,助紫玉乘火升天,翱驰明光。错。错。错。切莫以为山顶就空寂,上到那一处绝顶,竟也有捷足先登者,刘姓二兄弟,兄名半农,弟名天华,不知都是作啥子的,有甚功德,造下二墓,气气派派,据此上可仰天,下可俯地。凌延骁臆想,这叫半农的当是种菜的,种菜的跑到山顶造坟,想必沾了些仙气。遂感慨道:马占山不占高山,刘半农半点不农。又想,也许错怪了刘半农,恐怕是这叫天华的,比较配得这超脱灵秀之地。细瞧天华墓碑,真的兄长沾了其弟光。凌延骁惊慌了好半天,仍然没被这名字引起啥子,只是碑面竟写着“音乐大师”。想想这些天的经历,说这京城果然了得,帝王将相文人墨客,但凡有点道行的,就要与京城有一番瓜葛。几百年帝都轮替,大大小小人物熙熙攘攘横来竖往,再没有一只脚的空隙,容你能够完完全全踏出不与前人重叠的纯系自己的足迹。草原就不这样。因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