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蒙县长在轿里说:“牙营长,再走20里左右,找个村子让他们睡一觉。”
牙营长劈了一个立正,道:“按命令,我们已经晚了一天一夜。”
蒙县长说:“记住,增援阵地,你要看洋表上的秒针赶,晚了就等死了。补给呢,你要数人腿马腿,晚一天就不怕晚半夜了。”蒙县长又说:“记住。不管是移交人马就回头,还是带兵打仗,一定要明天天黑才能进前沿。快了,拖。慢了,赶。一定要天黑才进前沿。”蒙县长又问:“派人报告牙师长了吗?”
“已经上路三小时。”
“隔三小时要派一趟。防止半路邮叉。”
牙营长劈腿说是。跨马去了。
轿夫和辜马却是一身坭泞抬轿。
辜马懊脑得泪如雨下。他现在不明白,他是要杀了蒙县长出一口恶气呢,还是要求蒙县长放他一命。他记得拔金牙贿赂轿夫的初衷是要杀蒙县长,不是一闷棍了断,是伤了残了,说了该说的再了断。可刚才,热热地喊了姐夫,还乖乖地报了自家姓名。辜马是今夜此时才看明白了自己。噢,山大王的血统到此算是绝了。活下去,再不是辜氏的秉性了。辜马倏忽想见姐姐的风致,疯了,那是怎样决绝的态度。辜马恼羞成怒,复又魂飞魄散。他只隐隐记得半边脑袋还剩嗡嗡之声了,他抬手摸一下腮,险些惊倒,一团肿肉是炙火一般。辜马为自己身的一半是冰一半是火而骇然。他仰对一派浑沌的苍天拔下的雨,也是一挂热一挂冷的。辜马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心里,无端地咒道:“蒙廷宏,我姐替你生了虎头虎脑,你荣华富贵在广州,你娶妾是你狗性,可你生生把虎头虎脑接走了,我姐贱,我姐苦,我姐不是等你,我姐是等虎头虎脑。可你三个五年不让虎头虎脑回家,我姐把养命的右眼哭瞎了。”瞎的是姐姐的右眼,可这时辰他感觉自己瞎了,瞎的是啜子眼。轿子绳是勒他右肩,可他感觉是勒他喉管,他拼命咳了一下,脑嗡地裂了,辜马终于想起来枭寨人往水牢里喊的话,说他们是让蒙县长亲自带了官兵上枭寨抓的!噢,抓丁!辜马的家族的灾难正是缘于抓丁,山人最恨官府抓丁,姐姐嫁了蒙家,蒙家当了官,当了官,把姐姐给休了,仇家就有了一万个血的泪的理由把家族给劫了,给洗了,还是抓丁,他兄弟就是一个被抓一个被枷!蒙廷宏,我抬你的轿,我抬你的棺!
可辜马实实在在却是在等蒙县长的一句话,或者一枪。
但只一帘之隔的蒙县长死了一样的缄默。
对于蒙县长,夜雨夹带的雪粒才是直抵骨髓的寒冷。辜马令他怙念起发妻。鸦片鬼灵魂出窍,这是冥冥中的上苍,与烟瘾满足的飘飘欲仙,互为映照的,相为对应的大喜与大悲,以其说瘾君子恐惧周天寒彻,未若说瘾君子诛命的谛念是霜雪。霜雪乃是性的棺椁。不是冬眠而生,便函寂寞永恒。不是翩翩魂还,便是万劫不复。今夜此时,蒙县长凭辜马的魔魂一现,象饮了一支致命的箭镞。对,他的发妻,辜马的姐姐,名叫辜鹞。辜鹞跟辜马之间还有个辜牛。据民国9年的时尚,是为富贵子女挑俗名,那是一个旧时代衰微和一个大时代的难产的阴影。在绰绰阴影之下,避凶求吉是民俗与宗教的第一命题。取命辜鹞,吉祥了没有呢?说来蒙县长与辜鹞的婚姻还赶了一趟自由的时髦。有一次,他在庙会上摔下马背,那呆是纨绔少年的头一回怦然心动,他把马僵扔给了猪哥(即现在的牙诸葛师长),钻入人群,他发现三匹连牵马人都穿着黑绸衣插着野鸡羽的富贵之马,中间一匹马双驮着金童玉女,女的眼眉正是私塾先生教他画上一千遍的《芥子园画谱》的貂婵的眼眉,这小女人太小太小,曲坐藤篓里,手举着一串芝麻糖,吃的香腮一抹的银粉,与金钗银饰的老少不同,小女人只绾了一把青丝在脑后,很白因而很长的颈。他永恒记忆,小女人的眼睛象一对鲤鱼。他追赶那三匹马直追到三匹马踢踢达达进了一座银庄的肠门。第二年,老爷给他见一位占卦先生,他从私塾先生那里得知,这是给他合八字呢,他跑了,跑到外婆家不回来了。母亲坐轿子去接他,他说他早就看上一媳妇了,问是哪家的叫什么多少岁了?不知道。小小县城,没有蒙老爷不知道的事,查了,上银庄的大户全查了,一查,全家人的脸都黑了。是山上匪窝一草民!后来上山访头号,好在草民不同草民,是裹石楼金竹搁的,虽说单家独户,要说火铳加上猪羊牛马,跟古事里传的山大王差不到哪里。大婚那年,蒙县长13岁,辜鹞9岁,第4年,辜鹞生了一胎,不知道是因为辜鹞太小还是胎盘太小,胎儿夭了。第6年,辜鹞生了双胞胎,这就是小名虎头和虎脑两兄弟。辜鹞的绝代美色,不是蒙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媳妇所能妆扮的,便是小小县城,也并无二致。但辜遥的出身与教养,却让辜鹞万分的孤独。最初的投奔广州革命,是小两口私下谋划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辜鹞不能一改第旬在上山拜父母双亲的习性,或者,还有别的原故,辜鹞变卦了。后来千里迢迢派人接,辜鹞很生气,生气是他蒙廷宏没亲自来接,没接成。第二次再接,恰好辜鹞回娘家,上山看了,是病,而广州是虎头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