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蒙县长苦等牙营长。
但牙营长没有日军来得快。日军以马队驮轻机枪和重机枪飙然而至,突然滑马,把枪械放了又盘旋回去,如是两趟,后面的步兵突然在火力掩护下跑到了枪械前趴了障碍,一时火力四窜。大约三百步兵分两股背对背对岬角的乱石且战且进。
蒙县长哂道:“穆副官。你不是当护难大臣吗?如果现在你们五条小船在海上飘荡,境况如何?”
穆副官瞠目结舌。
蒙县长突然暴戾,凝了一付痴眉冷冷地问道:“我说你穆副官跟日军干过仗吗?他们扒光了跳到水里,比鱼游的都快。你就划浆送师座的身家老小?还有师座惹不起的什么圣母娘娘?”蒙县长喝道:“你知道广州大战沉了多少广州财主老爷的舟船吗?海轮,渔船,客轮,盐船,都有日军的特高课,小火轮,炸了,小舢板,当靶子射击!你用木船搭人去等海轮?呵?你当什么副官?不是条好狗能当副官吗,好狗鼻子要闻一百里烟火,要把山上老虎,要把洞里毒蛇,统统给师座报出来!你!畜牲,滚!”
穆副官给喷懵了,蒙羞至此,竟只得浑身乱颤。
蒙老爷扑上去扒住轿窗,竟不知道要骂要求要咒还是要哭。
蒙县长宿进轿窗,叹道:“老爷,廷宏是你儿子,听廷宏一回吧,听廷宏一回。”
蒙老爷惊的哑了。
侧面枪声大作,不是原来那十几杆枪了,不少于60杆枪,惟独没有歪把的串响。
蒙县长又把头探过蒙老爷的头颅顶端,叫道:“孟连长。把顾大梁叫来。”顾大梁给叫来之后,蒙县长说:“顾大梁,你打算怎么把船拉到海上?”
顾大梁胸有成竹,说:“我只要原来的人和枪械,再留船上的船夫。”
“你怎么沉船?”
“不见得要马上沉船,等他们近了,我们还能凭船玩一把。”顾大梁顿了顿,说:“风太大,洋火烧了也来不及,风把火一抬,船还是船。手雷炸,斧头凿,我想好了,得两手。”
蒙县长略一寻思,道:“好。现在你两个人把穆副官带回船上,由穆副官下令,老少上马,要用多少马用多少马,枪械一律留下,短枪也留下。兄弟们全部留下,给穆副官一个带陆路的。违令者!用刀砍!不要响枪!孟连长马上带四十人枪赶到,岬角由孟连长指挥。顾大梁,孟连长,你们都要记住,三里岬石的优势,日军是不会放过的,半里内是他们的射程,要趴相反方向。”
蒙县长又命令道:“孟连长,你不用等了,半路拦住牙营长,守住侧面高地,把伤残兄弟都派到岬角那边,要加到四十个,和穆副官的36个一起,可能没办法传令,兄弟,看你了。”
顾大梁和孟连长都听明白了,他们不明白的是,蒙县长自己将怎么脱身。“蒙县长,你?”孟连长问。顾大梁知道蒙县长的意思,可他不等蒙县长开口,说道:“蒙县长,日军真要盯上了海面,这两里海岸他们都不会放过。”
蒙县长勃然大怒,吼道:“我?我是北伐的!我是北伐的!北伐!我要谁放过?呵?我要谁放过?”蒙县长甩了头,猛醒过来,哂道:“他们是逃,顾不上的。如果他们是等,十里以内要躲也躲不掉。”
两路人走散,只有两名轿夫趴在石头后面。
一时间地老天荒。
蒙县长垂下轿帘。枪声如雁,一阵一阵的撕和很细,鞭得很远。有重弹火轰隆隆巨震,但全都被沧海吞噬。与沧海相比,人与事,不伦不类。蒙县长哆哆嗦嗦含烟枪,捏烟胶,擦洋火,他在黑暗里猛吸了一口,瞬时间千条万条的神经之虫把魂魄的秘穴齿破,于是千穴万穴的欲与念,都泉涌了涓涓细流。但这涓涓细流却受了莫须有的阻隔。
蒙县长突然觉得失去了下身。
没有了下身。蒙县长垂手抚弄了腿,那是别一种柔软,麻木不仁,象妖怪的肢无端地长在你的胴体上,再也不通世故,不通人情。蒙县长的指爪为之僵硬,仿佛苍黄雄鸡在污秽里爬梳着寻觅着,突然瞠目结舌,惊见了不可觅食的罕物,不是死亡的美食乃是生龙活虎的魔肢,怪于蛇而丑于蛤蟆,苍黄雄鸡怔了喙怔了爪,不是惊悸,乃是气绝。蒙县长依稀记得这便是他的腿,他的不可能断绝不忍舍弃的下肢,人不可以局部地死亡,以至于高肢,上尤不能,下亦不可。蒙县长记住此时此刻是上半截活着,是上半截惊闻下半截死亡。蒙县长深吸了一口,犹如从上苍招了龙魂,鞭而劈之,让龙的真气直入肺腑,弥散于一腔之宇宙,蒙县长须得一种神灵,不是袅袅之柔,不是澹澹之淡,乃是三山五岳,一时五雷轰顶,坍兮塌兮,压之迫之,不求河岳再造,但求天崩地裂,要么碎作尘坭,要么巧夺天工,上身与下身的某一秘穴洞开了对接了通了顺了同生死共命运了,回复一元之体了,便是死而无憾了。但蒙县长的胸腔还是让一阵郁闷弥满了,鼓胀了,他万念俱灰。他是乱世百年里最伟大的北伐的最倒霉的霄小之命,他是被最炽热的枪弹击碎了右耻骨和坐骨,在几度昏厥的锥心之痛中经年累月地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