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仰天长啸,都嘘了,徒见狷狂乖戾罢了。
蒙老爷颓废之极,口中呢喃些话,一时谁也听不明白了。
蒙县长突然一震,他们这是哭古陵老?在笑古陵老?
生兮魂与土
死兮命与敌
这不是那夜古陵老酒罢狂歌的一偈么!
炸弹炸弹兮一拳老铁一撮琉璜与
天打雷劈兮乃谓天意或谓天气与
世间所贵兮一方赤金一锭白银与
不才私爱兮一枚炸弹半塘雷池与
红妆红妆兮鸟美在羽虎美在皮与
千针万线兮吾妻十三新衣三日与
吾妻丧亡兮一枚炸弹法国制造与
雪埋吾妻兮六十寒冬独留新衣与
炸弹新衣兮白纸岂可包裹炭火与
万劫不复兮父生母生或谓天生与
吾枕新衣兮衣裹老铁铁裹琉璜与
从来天意兮高难问兮枕戈侍旦与
这不是萍篷老佛阳老乃至于蒙老爷嘲弄的古陵老尚未敲定的《炸弹与裹尸布》么!
刚才与日军同归于尽的引弹者竟是古陵老!
生兮魂与土,死兮命与敌。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什么禅偈,是他古陵老作为同盟会一员的墓志铭!这么说,一个老夫子私藏他丧亡娇妻的新衣不是件猥狎的事,私藏一枚法国炸弹也不是件变态的事,那是一件细致入微的事,一件瓜落蒂熟的事。
“嗬呀呀呀!嗬呀呀呀!二位老,你们的意思,刚才拿炸弹炸跟日本鬼玩命的是那个倔老头?什么古陵老?呵?”牙营长亢奋不已,弯腰问问这问问那,佛阳老没理会,萍篷老也不理会。牙营长兀自叹道:“嗬呀呀呀!了不得呀!是那个有石楼有长工的老守财奴呵,什么古陵老?呵?”
蒙县长的望远镜从轿窗外掉落。
那么,三老的放浪形骸,竟是哪一丘哪一坟的哭笑?
蒙老爷呕心沥血,还是那句“乌呼哀哉!这又何必!乌呼哀哉!这又何必!”
萍篷老不住地吟那古陵老的遗诗,似乎改了数端,但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初萍篷老是戏谑着的怪诞讽诵,这回却是吊了幽玄如《离骚》的古调,湿漉漉的哭泣着狷狂地舞蹈着,沧溟之汤汤,苍穹之潇潇,顿然失语,哽咽之余,兀作无端之捶楚。
佛阳老惊成喋喋不休的少年,压那萍篷老的调子叙道:“我说了多少年你们是听不进去呀!我说古棱兄痴他那位比外孙女小两岁的三房是痴出骨髓水了呀,俗话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要我看,他老兄倒是癫了一付肝肺,柔肠乱了。你看头二十年喋喋不休他哪一句不是人话,后二十年,驴屁也不愠它一个了,说那娇娘的旧事,贼亮一付鼠眼,发红了发紫了都变成兔子眼了,你说那棕皮骡子它有什么墨痕?说是那娇娘从娘家来三次都骑的是它,就宝它了,说是溜骡,就是去那娇娘的坟莹,他老兄一到坟莹不就要赋上一篇诗呀词呀曲呀,哭天抢地,哭,回头醒了,见那骡吃着吃着吃到坟头上的青草了,打骡,拴了打,把条骡绳打断了还打,那是砍竹子,削了竹篾,再绞了竹篾绳子拴骡,拴了骡再用竹子打,圆竹打裂,用裂竹打,一头把老手老筋打出了血浆肉绽,一头把骡打了个遍身青肿,回头自己不要死了吗,人要死了,那骡也要死了,累着谁?累着小长工,小长工是见我老朽三天两头去跟他主家老爷喝茶说话,以为我能置喙,求到我了,说了他家老爷打虐骡之惨状,我就进言了,一进言,糟了,他老兄把个小长工给赶了,那小长工当乞丐去了,那次我上他老兄家去,他老兄用腊骡肉下酒,我说哪来腊骡肉?嗬呀,那骡死了!为那坟莹里的一付香骨,一头把匹活骡折腾成了腊肉,一头把个小长工逼成了乞丐,你说他善呢慈呢悲呢爱呢?不善,作何解呀?不慈,作何解呀?不悲,作何解呀?不爱,作何解呀?”这还不够,佛阳劈空来这么一段奇闻又发了一通慨叹之后,绝望至极,冲苍天一叹,歪脖子只默默颔首,一似从那天上得了妙解。
蒙县长苦等牙营长。
佛阳老以为他的报告恰是千载难逢的天时地得人和,甩了一把老泪,当风哂道:“古棱古棱,他老兄早就走火入魔了,那年给他那位天仙娘子拾骨头作二次葬,买的可是一对金坛,一金坛是坐了那天仙娘子的一付香骨,一金坛盛了什么宝贝?他老兄的寿服!对坛下葬呀,信誓旦旦,是要日后也拾了一付贞骨,生不得同枕,死了要同穴!嗬呀呀呀,打那迷上了炒琉璜试炸药之后,把个生死置之度外了,那还记得苍天赋我之七情六欲呀,那眼眯那眼亮,天上人间,惟有火药了,那年不是炸崩了一幢石楼吗?是琉璜火粉黄坭锯屑配对了一个天方,他老兄不为楼崩叹一口气,不为压死了禽兽叹一口气,自己不是半瞎了半年吗,不叹一口气,只是急那配方记偏了,一试再试,试不灵了,不是病了一年吗,病得灵了,又试响了,不是出炮竹卖了大钱吗,那一年,在哪不试试炸药呀,那回他老兄忘了,去哭那香丘,竟也试了一响,把座香丘给炸飞了,炸飞了不知道是炸飞了何物,只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