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个故事
昨日入城市
第七章
后妈已经站在迥廊上,等瑶和婧都哑了一会,她才轻入栅门,说:“瑶,该我陪你进孟壑。婧说她要陪你。婧,真不误你回矿里上班?”
婧果决道:“我要跟小画眉住一些时候咧。”
后妈料知如此,提了手中的糖果袋子说:“记咧,一家发一点糖咧,孟壑亲戚花咧,就记父辈,他们有文化,大跃进时候是查字典起名咧。屿、屹、岁、岂、岍、岐、岈、岗、岭、岚、岸、岵、岩、岱、峁、峦、峡……”
“得,”婧打断瑶后妈的话,说:“后面是炭、峪、峨、崇、崖、嵯、嵘、嵬、嵋、嵩、嶂、嶷、巅、巍。对不?”
三人会心一笑。孟壑的起名可是坝上方圆百里的笑话,1956到1976都过了20年了,县上推荐1976级工家兵学员的文化课测验,居然有一条语文题是“默写孟壑瑶王后裔大跃进一代的名字(31名)”。
当然是婧骑马抱小画眉,瑶牵马。
婧对孟壑充满了憧憬。她骑着马,护着坐在她襟前的小画眉,得意非凡,说:“真是的呀,孟壑人就是摔死在山上也认山当父母咧。岗、岭、岚、岸、岵、岩、岱、峁、峦、峡、屿、屹、岁、岂、岍、岐、岈……嗳哟,亏他们想得出!”
瑶说:“想起来是道理。人咧,眼、鼻、嘴,手、脚、爪,心、肝、肺、胃、脾、肠、肾,山咧,峰、巅、坳、包、顶、岗、根、脚、沟、谷、脊、涧、嘴、牙、梁、陵、岭、麓、峦、脉、坡、头、窝、坞、系、崖、腰、岳。鬼才知道上苍是比人造山咧,是比山造人咧!”
“噫,对哦。”婧惊诧,说:“我们是大山父母的小小蚂蚁!”
瑶听了就噗嗤一声,说:“亏你想得出。记得你初一考作文,把校长比作又勤劳又善良的老骡子,说暴风雨来了也不甩驮子,最多打一个喷嚏!”
婧歪脖子听完,笑的要摔马。
破空响了一阵欢乐得要死要活的琐呐声。她们在叉路上会着了一支足有半里长的陪嫁。小画眉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小手把又轻又柔的小美美给捧到小腮帮上,气不敢喘,只探呵探小脑袋看赤橙黄绿青蓝紫,看中了紫,那是挂红黄花带的新娘,一顶金竹丝挺戴的斗笠,一圆脖圈的银耙佩环。牵马的瑶回望小画眉,小画眉不见妈妈也不见马头,小画眉的黑瞳孔里逶迤着新娘的远行,天呐,什么都让婧给说对了,这支幸福的雁行真象一棵青藤上的红蚁黑蚁,人间没有天堂,但蚂蚁有天堂。婧催道:“回进去呀!我们也陪嫁!”瑶先是缩勃子笑了,一看也是,要等得等半里路哩,瑶就牵马回入了陪嫁的队伍,马后续了笑闹声之后,矮马打了个寒颤,都怕小画眉摔了,一扶,小画眉也打个寒颤,更叫人吃惊的是小美美也跳了一下,歪了小小脖子看它的小主人小画眉,全是受宠若惊!瑶和婧都笑了。幸福是秋风,柔肠真奈它不何。
三人却都不吱声。
小画眉自然是因为讶异太甚。她尚不知道出嫁会是这样的惊心动魄,如此的地动山摇。
而瑶和婧却不是。她们同时被婧外婆的衷告契中。婧的外婆要婧劝瑶做一次嫁斋。婧的外婆是大巫,坝上的往古全敛在婧外婆的心里,不幸的是,现实的若干命运,也没能逃出她的谶语。而且她的谶语就象长青藤上的蔻眼,只砸一滴露水,乌的要绽绿,绿的要绽红。
小画眉不住地缩小脖子。婧就俯近她的小耳问道:“小画眉,痒痒吗?”
瑶一惊。瑶不敢回首。在瑶的脚下不再是羊肠小道,而是火海刀山。痒字是一柄带寒毛的薄刀,瑶再度被这薄刀吻着了,吻着了她的心,吻着了她的肠。这是小画眉致命疾病的发病前兆,一痒,一肿,一溃烂,便是高烧不退,昏迷,在生与死相隔仅仅一张纸的薄处,有时象在生的这一边,有时象在死的那一边,仿佛一咳就会震破那层薄纸,不复有生,亦不复有死,死快于生,生痛于死,而她,一直把孽债记在自己头上的母亲,永恒是生不如死。小画眉的病有最严酷的周期性。但如瑶的一万遍祷祝上苍,因为坝上的凉爽,一定会有改变,是延宕了,整整延宕了6天,天呐,终于不能破一个礼拜,上帝!这是第6天的早晨,离明晚的子夜也就两天一夜,然而不能,不能,发生了。瑶的心中飘过最后一缕妄想,想这是意外。天地如此之大,一个在死的茧里禁固了许久许久的人,象呼救一样地呼唤意外!
“呀!”婧惊呼道:“小画眉的小脖子起红斑咧!瑶!蚊咬咧?小毛虫咧?瑶!”
瑶终于落下了绵密如玻璃薄墙的泪花,瑶没回头,牵马前行。瑶说:“不要紧。你从小画眉肚兜兜里拿出清凉油,薄薄涂一下。”瑶幻想着清凉油能涂凉小画眉,久病成医,母亲已经混了女儿和疾病,象疼女儿一样疼疾病象恐惧病一样恐惧女儿,瑶知道清凉油能缓一下痒痒,但从来没能持久地缓过痒痒,但瑶第一万零一遍地幻想这次能。
婧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惊一乍地试着给小画眉涂清凉油。小画眉可不理会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