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个故事
昨日入城市
第六章
瑶原本就让后妈的一通话弄得神经兮兮的。还有个小小的发现更叫她惊诧莫名。隔壁竹栅门什么时候变成虚掩,她开门发现,弟弟竟趴在空竹席上睡着。她俯下身去倾听,弟弟鼾声很和缓,很舒展,是睡着。
瑶仰靠在篱笆上想了一会。
这么说,弟弟很在乎妈妈和姐姐的话,弟弟听了妈妈和姐姐的话,睡着了。
六岁的柚。
当然,柚已经是个男人。偷听妈妈和姐姐说话是件羞辱事。瑶故意不轻动弟弟。
柚是一醒了就跳起来躲掉的。
但柚没躲得掉姐姐的眼睛。苞谷粥喝到碗底的时候瑶很轻却很短地说:“柚,你肯定迟到”柚说:“我今天不上学。”
瑶吃了一惊。
柚说:“我们二年级有一半都借三年级的书了,数学题全做完了,语文也背完了。我都读到四年级了。”
瑶就是这么读过来的。但她放下碗筷,扳了脸说:“这不好。我读初中才知道,我们在小学短了好多东西老师没教。老师不考,我们不知道。你要完全按照老师教的进度,剩下来,还是读课文,做作业,有很多问题。”
柚说:“老师总让我帮改作业。”
瑶也知道这情况。瑶说:“改就改。改完了,还读课本,做作业,有很多问题。”
柚说:“好。”柚说了,就背书包下楼。柚很熟悉地套马脖,扔绳,翻身上马。
瑶念着什么事,给在喂着小美美叮包谷粉粒的小画眉拍拍屁股说:“等妈妈。”小画眉嘴应了,可头也不抬。瑶下楼,手搭在马背上送弟弟。
柚低垂脑袋,说:“姐,小画眉见含羞草含羞草不低头,小画眉一摸含羞草,小手就起红斑。放了学,我要到孟壑拜爸爸老庚拿药,不要等我吃饭。”
瑶暗暗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连这么细微的事也没能瞒柚。瑶说:“不用,我今天正要进孟壑拜爸爸老庚哩,我要问好多好多药的。”
柚在马上颔首。柚又说:“姐,坝首有人偷偷看你晾衣服。”
瑶一生都在偷窥的眼中,她听了柚的话只是想笑,可她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柚特别强调是在坝首偷看。隔十丈水哩。是这么疑狐了一下,但瑶还是说:“你就好好念书。大人的事不用管。”
柚又说:“那人有望远镜。是城里来的生人,坐摩托车的。”
这回瑶脸上刷地青了。但瑶还是说:“不管什么人,不管坐什么车。好人,哪用偷偷摸摸。别管他,这种人惹不得的。”瑶有些难过,说:“你心思总到不了读书上。”
柚还有话。噎住。柚侧仰远方。柚应该是心里难过。
瑶知道失言了。瑶说:“当然,你有话就跟姐说。”
柚于是说:“爸爸总是这个时候才回家。妈妈咧,总是爸爸一醉酒在外面她就烦,见爸爸回来总要说几句话,爸爸咧,有时候就上火了,很危险的。乌木杖起风的,我们家有匹马就让乌木杖勒断脊,腿一伸就吐白沫了。妈妈都死过三次了,一次是给打死,两次是自己找死。”
瑶知道,一个六岁的娃伢不想在黎明离开家,就念着这时辰酒鬼爸爸会伤害妈妈!她的手就僵在马背上,走着的马背是一抽一抽的蠕动,瑶却感觉着马是不住的抽搐,可这下,她突然感觉马不动了。当她想到是她臂又麻了,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柚本不知道该不该跟姐姐说这话,柚是听了妈妈跟姐姐夜里说了好多好多话,柚就想着姐姐是什么话都听得进的。可柚不知道为什么姐夫姐总是缄默。不骂,也不哼哼一声。柚又侧仰远方。
瑶清清地嘘了一口气,说:“柚。我们要一起来对付爸爸,爸爸喝酒坏太多事了。”瑶又说:“柚。所以你要好好念书。”这是一句多不叫人踏实的话,可瑶坚信不疑。说:“你就下大心思念书。”瑶终于抬得起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马,说:“赶路咧。迟到了。”
柚好象是哭了,正巧姐姐拍了马,柚于是也踢马。矮马春风得意,踢踏起来,上了栈道,把蹄声撒到天上。
瑶仰站不动,深深地吸了一口,甜咝咝的,类似风,或者露。
可是马蹄声从天上落地,近了。柚盘旋回来,滑马的时候说:“我忘了姐姐今天要进孟壑。小画眉最爱骑马。”他说着把马僵交给姐姐。
瑶问:“母马哩?”
柚说:“母马肚子有驹咧。”说话时光溜溜的后脑勺一闪,没到乱藤蒿里里去了。
瑶的感觉是自己的掌心在弟弟的脑勺上抹了一把,是温玉般的圆润,是沁心之凉。
美目青耳的矮马一颔首一颔首地抽那僵绳,瑶又感觉着鱼的上钩一般,一突一突地痉孪。瑶想,真是呀,跟小画眉一般的年龄,矮马已没了脾气。
瑶有些心酸。风在头顶摇落一阵又一阵的露水,露水象青涩的果实,象中弹的少男少女。
近干栏的时候瑶听见了一声呼唤,腿脚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