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暑假(总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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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魂节一前一后，婧掉了两回床。姥姥迷登登在月光里叫道：“梦见妈妈咧。”
婧吓一跳，眨巴眼，见月亮象一只白母鸡扑出篱笆，呱呱呱呱向崖眉飞去。婧醒事早，婧两岁醒的事，爸爸的糖果甜，妈妈的奶水香，爸爸从不骂婧，可婧很少很少能见着爸爸，见的总是妈妈和妈妈的影子，可妈妈总骂婧。婧不特别疼爸爸也不特别怨妈妈，婧就想爸爸妈妈多呆在一起，可每次爸爸妈妈呆在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架。婧就记得妈妈对爸爸说过一句话：“等婧六岁，我背她回她姥姥家念书，我不要你一分钱。”妈妈是拿话当药的人，婧六岁，真的让妈妈回姥姥家牵了一匹公骡一匹母骡把她和大大小小袋子藤箱驮回姥姥家。婧把心分成三瓣，一瓣念书，一瓣听姥姥说话，一瓣滴溜眼看妈妈，看妈妈一扎一扎地做针线，看妈妈一把一把地梳油麻，看妈妈一夜一夜地梳妆打扮。妈妈又和大甥小甥吵架。婧就记得妈妈说一句话：“我才不会跟你们争坝上几分瘦坭巴田地呐，我只是等等，看我婧黏不黏得上念书。”婧知道妈妈是拿话当药的人。婧头一年读寨小，一个老师教两个年级，全校19个学生，婧是第3名。婧第二年进乡小，头一年是全年级三个班89名学生的第13名，第三年是第3名。婧藏家庭报告书，但什么也骗不得妈妈。妈妈进城了。这两年，婧的心分成两瓣，一瓣读书，一瓣想妈妈。这5年零3个月，爸爸一共来看婧34次。爸爸每次总是先到学校跟老师说话再买鸡鸭鱼肉跟外公和大甥喝酒。爸爸第一次咬婧耳根说：“你是全校最乖的！爸爸对不起你。学校配不上你。”婧歪过头，说：“爸爸对不起妈妈。”第14次，也就是妈妈进城之后爸爸来的第一次，爸爸说：“婧，爸爸知道你上课开小差了，都怪爸爸对不起你，可你要总是上课开小差，爸爸就更对不起你了。”婧说：“爸爸对不起妈妈。”第27次，爸爸把婧叫到好远好远才说：“婧，你长大了，爸爸告诉你，爸爸跟妈妈前年就离婚了。”爸爸又说：“婧，你还小，这种事你一定不会明白。爸爸要另外跟一个新妈妈结婚了。”婧咬破爸爸的手掌，又发了一通肉紧甩甩头，再甩甩头，喊道：“爸爸对不起妈妈！”跑掉。婧到泉眼去洗嘴。爸爸从来没打婧，可今天爸爸打婧了，打着婧的尖尖小小的心头了，婧的心头流血了，好红的一匹血晕，由泉水作证！婧从此不让爸爸看见。但从此，婧再也没梦见过妈妈。可鸭魂节一前一后，婧两回梦见了妈妈。关键是，姥姥怎么会这么明明白白知道婧梦见了妈妈？婧记得刚回到坝上，妈妈的影子总是在篱笆上晃呀晃的，一夜一夜地，妈妈总是竖在窗台。有时候象墨一样黑，有时候象银一样亮。婧不怕黑，怕亮，有几回，妈妈好象一晃就让风吹走了，婧的心一紧，哇地就哭了，婧跑到姥姥的竹床上跟姥姥睡觉，但婧立刻明白，哪张床也休想躲过月亮。婧突然明白，妈妈的肚子象一匹马，而姥姥的肚子象一架马鞍，婧就趴在马鞍上偷偷看月亮，月亮象贼一样倒着走，一会，走丢了，婧看见一丈一丈移到天上的崖。第二天，婧在作文上写道：“崖象姥姥，姥姥象崖。雷打它也不裂，云卷它也不走。”这时候婧想起三年级时候写下那样的傻话，脸都烧烫了，婧这时辰见的，比那时辰见的更细，婧见着崖上的古榕，要再写作文，应该这么写：榕树象姥姥。姥姥象榕树。榕树长着千千万万只眼睛和耳朵，天堂人间，没榕树看不见的，听不见的。榕树长着千千万万的根须，人间地狱，没榕树拈不着的，摸不透的。婧想出这么一段话，羞的没地方躲，这话说的比姥姥都老哩。
“你咬指头等我。”姥姥嘱咐这么一句，起身去给婧炒瓜籽。姥姥的道道比书上写的来得悠久而且神秘。睡不着要瞌瓜籽？对，婧明白，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一棵藤，藤再长也会短的。婧再乖，也只能想到妈妈的心事，半懂不懂的妈妈的心事，孩子气的象萤火虫一样靠不住的心事，可越是这样，婧越喜欢跟姥姥说这说那的，弄得姥姥一惊一乍的。姥姥呢，姥姥一千遍一万遍只能念着出嫁前的事，可越是这样，姥姥越是喜欢跟婧说小时候的事，结果是总让婧觉得怪怪的。姥姥也不是老古解放前的人，可姥姥就信的神话故事里的千般道理。姥姥认定，瞌瓜子是催眠的，千秋万代，富人就是嗑瓜籽好睡觉的，穷人呢，穷人舍不得瞌瓜籽，瓜籽是瓜种呀，所以穷人呀，嘴傻的就夜夜纺线呀，嘴乖的呢，唱山歌呀，赶圩有桃李调呀，缝嫁妆有出嫁调呀，守寡有霜月调呀，丧葬有霜露调呀，扫坟有挽藤调呀。姥姥香喷喷把瓜籽炒上来了，当然是倒在床席上，每次婧忍不住伸手，总碰着姥姥的手背，姥姥不说还烫着，说：“瓜籽热的时辰是软的，要冷了才脆哩。”姥姥平生最高级的享受就是跟婧瞌瓜子说话了。可姥姥无一例外地，只瞌着第120到130颗，呼伊呀就睡去了。姥姥是打呼噜的，可姥姥的呼噜不象外公和大甥的呼噜，外公和大甥的呼噜象雷霆从崖顶摔到潭里，裂着响，又擂着响，还煮着响。姥姥的呼噜象咕噜噜泉眼，一瓣一瓣地开着，一圈一圈地旋着，末了是叮铃咚地向远处吹去。这一夜，婧就象用嘎叭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