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呢?奶娘给瘸佬比划道:别装傻咧,四十年前,你不就这么耍大少爷呵!瘸佬惊知奶娘的记性,吓也吓坏了。他们炒了一蝶黑豆下酒,酒不多,双双滚地醉了一回。
1987年,在市里当教育局长的女儿退休了,接两老进城一回,见了外孙儿外孙女,富贵了一回,可他们一离坝上就病,回到坝上,好了。好事成双,干部又来了,这回说的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事。财主小女儿没死,要从台湾回来了。两老听明白了干部的意思,休克了一下。最要命的是,干部不教两老躲,是教两老见。天打雷劈,见怎么见?!干部说:“人家高级知识分子,什么脑袋哟!苍蝇尿尿在芭蕉叶上,一横一竖乌得很咧,三辈子事,说出来就跟早上的鸟叫一般,叽哩啾的脆朗咧。人家在电话里一家一户查。查到你奶娘,活着!牙是缺了,可苞谷粥还是一碗满!呀嗬,那头哭啦,喊娘呀,说呀,告诉我奶娘!我喝奶娘奶我才健康到今天!”这一板把奶娘说呆了。奶娘瘸佬最怕说到瘸佬了,说了,“查到瘸子,看看看,人家记的是当长工的瘸子!活!还是那口,没那口,蛇,哑了。有那口,眼眨的猴精,左右上下笼共三枚牙,啃骨头还是一条中狗!”干部比划到此,歇一会,两老眼花了。干部说:“人家心中有数!天知地知人知。人家说了,可怜瘸子啦,一个善人,牛马活哟!我大哥的事,传的有鼻有眼,不亲见,忘了它!我二哥的事,是逃来的姑姑婆婆一口定的,瘸子心慈手软,给二哥打枪,是打天庭!我二哥下葬是全尸!有旧疤,那是日本鬼打的!就为这一桩,瘸子良心能问天地!”奶娘不信这话,瘸佬是不明白这话。干部再比划了一回,奶娘信了。瘸佬懂了。二老鬼眼对魔眼,佛怔了半响,正巧都点头。干部真是会当官,卖下个关子,比划说:“现如今,就差台湾想不到奶娘嫁瘸佬这桩天神撮合的仙佛事了!”比划明白了就走,害二老浑浊的目色里突然恍惚了一大片梨花桃花。那梨花桃花也贼妖,蠕动了咧,吱吜吱吜地拔芽了咧,疯成芦花了咧,飘飘了咧,往天庭赶路了咧。这一夜,奶娘坐大门浇露水,瘸佬坐在西窗浇露水。三星冒芽的时候他们对坐喝了一回夜酒。第二天干部来拍门,二老把昨天的事全给忘了。干部是来接二老进县城镶牙。上了车,瘸老一定要知道这是干什么,比划了半天,说是镶牙,这把瘸佬吓坏了,想起自己的镶牙和拔牙了,镶牙容易拔牙难,一生一世,试那么一回也无怨无悔,可临死了再试试,瘸佬坚决不干,瘸佬就拿眼睛向奶娘求援,但奶娘领会错了,以为瘸佬是问:“是不是进城买拐杖?”奶娘笑出声来,比划道:“贵人的轮椅我都舍得买给你!”瘸佬以为奶娘是说:“进城再说,听我的!”瘸佬这就放心了。但进了城,瘸佬把这事忘了。镶牙要先做牙模,在县城过几天皇帝日子,瘸佬快乐得象个小孩。但瘸佬是真老了,他不但忘了镶牙的事,后来,财主的女儿登门了,照像请客送礼送钱,他总是乐呵呵地,什么都象懂,但什么都忘了。最要命的,他把酒也给忘了。后来给他上多好的酒,他也当作饭后的漱口水,漱了,吐了。瘸佬终于躺下了。奶娘也终于躺下了。他们平排躺在窗下消度人生的残梦。他们常彼此互相对望,幽幽地笑。他们躺着回望他们站着的人生。女儿给他们请了保姆。保姆很羡慕二老,有时保姆很纳闷,二老笑什么呀?
2008年,奶娘99岁,瘸佬93岁。这一天,奶娘生气了,她发现,瘸佬眨巴眨巴眼贼看窗台了。奶娘惊的喃道:“窗台哟,不多不少,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款款地坐着个观音大士,青玉的底,雪粒点点地雕。观音大士怎么会眨眼哩。眨眼了,是老财主天仙那个女儿哩。怪不着啦,上次财主女儿跟长工瘸子相见,一个装老来羞,一个装老来傻,原来,当我奶娘是不好投眼投眉哩!嗳哟,别当奶娘的面不好意思哟。小时候哟,小长工瘸是腿瘸,上身是要腰有腰有肩有肩的,小长工聋,可聋是耳聋心不聋的。小姐总是偷偷看小长工,奶娘我看见。小长工,命是长工,心是猎人,小长工总是痴痴呆呆看小姐,奶娘我看见。人错一条道,人背一世影。小姐你来引诱小长工,何必装观音大士哩!”保姆从来没见奶娘这么喃喃,听的一知半解,近了要听一听,可奶娘又责怪道:“小妖精哎!窗上什么不好放?盐油油酱醋茶,瓶有瓶放,罐有罐放,你放个观音大士!那是旧掉头老爷的龛台才镇得住哩,穷根穷命哪会供得住观音大士哩?你着个妖啦!你眼里是观音大士,瘸佬眼里是妖精白嫩小臂小腰哩!”窗台是空的,保姆天天刷扫,一张藤叶也不留,可在奶娘眼里,正正坐着个俏人,一会儿是观音大士,一会儿是妖精。保姆正急着,奶娘就笑了,说:“好咧!我也念想起来了。三少爷是留洋念书去的,临上轿的时候是老爷托我补送一小袋金条。三少爷不拿金条,三少爷掐我手,嘘我耳根说:‘我在坳口等你!你陪我去念书吧!’吓的我呀,站着尿裤咧。我说:‘我文盲,奶大你了,就不该见面了。’少爷拆包,塞一陀金园宝到我胸窝里,冷吓死我啦!我就掏了还少爷,一拍窗,轿夫起轿。我跑哎,跑到坝上腿软了,我就坐田埂上,一抬头,天呐,少爷停轿在栈道上,人下轿,摇扇子给我说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