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
只得听从。
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八老
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
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
开早闭。”等语。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
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
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
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
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
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
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
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
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
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
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
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
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
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
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
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
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
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
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
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
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
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
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
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
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
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
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
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
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
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顾他人?
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满意足。闻得元
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欢欢喜喜,径回日
本国去了。原来倭奴入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中国
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
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岛头目,互
相容隐。如被中国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
唤。剃了头,赤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中国人惧
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水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阴似箭,这杨八老在日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