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彷徨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在酒楼上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

    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

    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

    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

    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

    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

    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

    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

    发了愁,又伯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

    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愉鸡贼,

    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

    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

    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

    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

    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

    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

    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

    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日诗云’

    去。”

    “你教的是‘子日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

    《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

    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

    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

    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

    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

    都发抖。我转眼去着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

    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

    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

    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

    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原刊1924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