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
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
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
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
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
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
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
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
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
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
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
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
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
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
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
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
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
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
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
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
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
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
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
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
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
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
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
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
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
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
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
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
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
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
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
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
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
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
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
‘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
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
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