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
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
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
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
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
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
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
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
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
也还得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四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
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
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
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8〕的
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
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
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
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
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
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
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
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
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
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
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
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
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雪果然下
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
他推开我的房门,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
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
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
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