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
腌脏吵闹的孩子们的,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
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
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
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
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
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
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
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
也还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
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
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
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
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
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
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
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
“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
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
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
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
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
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
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
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
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
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
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
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
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
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
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