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
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
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
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
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
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
气冲冲的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
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摩着
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
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
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
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
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
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
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
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
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
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
“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
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
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
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
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
钦文君的《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
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
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
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
仍然不能说不是“拟”。
二月十八日灯下,在北京记。”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
《理想的伴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
的配偶”征文启事而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2〕指当时一些报刊关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如一九二三年五、六
月间《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
以及出版“配偶选择号”(第九卷第十一号)等。
〔3〕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
系军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战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
军阀陈炯明与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绑票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
山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