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罪该诛心的话,齐汉生当然不可能说出口,而是再度起身,肃容应道:“父居所毁于逆贼之手,至今破败不堪,非但有碍中外观瞻,伤及朝廷体面;更令我辈臣子痛如锥心。绅士人之家世受国恩,当此圣即位大宝三十周年大庆之日,乐输钱粮为皇上修葺殿宇,供奉父居有定所,责无旁贷,亦是莫大荣幸!”
世蕃炯炯的目光紧盯着齐汉生,说道:“齐府台真这么看?”
齐汉生说道:“抚台大人具草、徐阁老领衔上呈的奏疏,朝廷刊载于邸报之上,苏州阖府官员都再三拜读了。非独下官,众位同僚皆是情同此心。”
严世蕃一下子把身子向齐汉生倾了过来,语气中流露出了几许欣喜一丝迫切之意:“子方兄如此爽快,那我可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齐汉生心里明白,严世蕃把“齐府台”的礼貌称呼换成了更为亲切的“子方兄”蕃”的谦称却换成了更为随意的用说是要和自己拉近距离。有道是“礼贤下士,必定有求于人”,想来眼前这位巡抚大人有事情要交代给自己。他忙应道:“抚台大人请讲。”
“子方兄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官场士林无不敬仰推重;知府苏州以来,治政安民,政绩卓著,更深孚治下百姓厚望。我这一次到苏州来,就是敦请子方兄率先在苏州开展募捐,为其他州县做出表率。”
原来,严世蕃向朝廷提出募捐重修坤宁宫的奏议,本意是为了讨好皇上。这层心思,官场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这个时候跳出来公开反对,既扫了皇上的兴,又得罪了内阁辅严嵩,谁都不会当这个傻子。可是,不反对是一回事,买不买他严世蕃的账又是另一回事。圣人云“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朝廷却要让州官县令向治下的官绅士子之家募捐钱粮,不用说一定会把治下的势豪大户都给得罪了。那些人在地方上势力庞大,在官场上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得罪了他们,不但眼下征收赋税、审案断事会受到诸多掣肘;而且还会给个人前程带来不测之祸。因此,尽管募捐的奏疏已经得到内阁的同意,皇上已经批红照准,朝廷的廷寄、省里的公文也已经寄到了各州县;各州县却都是迟迟不动,坐等观望。偶有一两户真正忠而不吝钱财的官绅士子之家当真被严世蕃草拟的奏疏所打动,主动捐出钱粮若干,一则数目太少,二则未成气候,让一心要讨好皇上的严世蕃好不心焦,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在治下某个大府公开推行募捐活动,造成偌大声势,逼迫其他州县不得不跟着响应,通省募捐的这盘棋就算是走活了。
南直隶三大府:应天、苏州和松江。圣驾如今驻跸南京,应天府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有些手脚或上不了台面的作法就不好施展出来。松江府不但是内阁学士徐阶的老家,现任知府赵鼎又是一个认死理的官场野人,较起真来连他的恩师、内阁资政夏言乃至当今皇上的账都不买,偏偏他既是名满天下的状元,又深得皇上赏识,一旦意见相左顶起牛来,严世蕃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弹压得住他。
而苏州情势却与应天和松江有所不同:一来去年苏州治下数县遭了水灾,刚刚到任的齐汉生向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本意是朝廷拿出钱粮,一边赈灾抚民;一边动员灾民改种桑田,以此大力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这一方略得到了坐镇江南的内阁资政夏言的,为其调拨来大批钱粮。因苏州城中那些官绅势豪大户打着“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想趁灾情贱买灾民的田地,执行过程中出了一些岔子,险些成为虐民害民的乱政。虽说其后迅即就被假冒钦使高拱的名义微服出巡的皇上纠正过来,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毕竟使齐汉生藉此一举名动天下的愿望成了泡影。他的心里,一定把治下官绅势豪大户恨之入骨,压他们出钱出粮,也就不会心慈手软。二来皇上为要打击江南官绅地主阶层,抑制豪强兼并,责令苏州效法松江开衙放告,动员曾被那些官绅势豪大户凌虐的贫民百姓投状申冤。齐汉生曾受过那些官绅势豪大户的胁迫,又有皇上撑腰,下起手来自然毫不留情,早就把治下官绅士子之家得罪到了死处。他既然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三来苏州籍的官员以原任刑部尚书许问达为尊,城中官绅势豪大户之家自然也惟许家马是瞻。但是,许问达的儿子许子韶平素仰仗父亲的权势,一向横行乡里,欺官虐民,身上还犯有命案,在去年那场抑制豪强的风暴之中,被皇上当成靶子,指示齐汉生将其缉捕下狱、依律问斩,以此震慑江南官绅地主阶层。许问达也因此被罢黜官职、勒令致仕;后又因私下活动,暗中交通京城江南籍的官员和南北两京科道言官非议朝廷抑制豪强兼并的国策,被贬谪配到云南湾甸州充军。许家自此一蹶不振,苏州官绅势豪大户也失去了主心骨,“募捐”起来,阻力就要比其他地方小了许多,至少没有人再敢挑头闹事,联手对抗地方官府。还有其四,虽说齐汉生自嘉靖二十三年追随赵鼎上疏妄议新政,得罪了座师夏言,但夏言毕竟没有将他逐出门墙,由他出面,夏党中人就不好群起攻讦。皇上天纵睿智,让徐阶领衔承办此事,若是再拉上夏党中人,朝廷三大派系联手,剩下的那些孤魂野鬼谁还能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