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的二上,一位四十来岁,身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端着茶碗,一边用碗盖轻抿着杯中的浮叶,一边嗅着从杯口袅袅升起的香气,感慨地说:“才四月初,竟能在苏州喝到今年的明前龙井,齐府台有口福啊!”
对面侧身坐着的一位三十来岁,身穿紫色官服的人,正是苏州知府齐汉生,听闻那位中年人这么说,应道:“抚台大人见笑了。造局的沈大人刚从杭州回来,带了半斤新茶送给下官,说是正宗的狮峰龙井,赶在露芽时采的,今日冒昧拿来款待抚台大人。设若抚台大人喜欢,下官就借花献佛,送给大人了。”
苏州隶属南直隶管辖,齐汉生既然称对面坐着的那位中年人为“抚台大人”,不用说,此人便是当今内阁辅严嵩之子、御前办公厅协办兼南直隶巡抚严世蕃。
原本朝廷在留都南京保留了除内阁之外的一整套政府班底,六部九卿十八衙门一个不缺,虽说南京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等大小九卿都没有实权,正二品的官秩在那里摆着,正三品的南直隶衙就只好设在苏州。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南京六部九卿十八衙门的官员缺任太多,却一直不曾递补。奉命镇守南京、统管江南诸省政事的内阁资政夏言苦于各项政务难以布陈,就奏请朝廷准允,将原来在苏州开府建衙的南直隶巡抚署、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一干衙门搬到了南京。在夏言而言,这是为了利用南直隶衙的班底替自己处理政务,时任南直隶巡抚的刘清渠兼着南京户部尚书,这么做也能说得过去。在朱厚熜而言,正是精兵简政、裁汰冗员的大好机会,臣可谓是各得所需。去年年中,刘清渠获罪被勒令致仕,严世蕃接任了南直隶巡抚,因为他还兼着御前办公厅的差事,当时又恰逢南洋生乱,朝廷要远征夷人,各种公文往来频繁,都要送到御前办公厅处理,也就一直未能抽出时间到治下各州县巡视。这一次请准上谕下来巡视,站就来到了应天大府、在富甲天下的江南也只有杭州府可堪与之比肩的苏州。
严世蕃轻呷了一口香茶,不经意地问道:“齐府台所说的织造局沈大人,可是今年年初,刚刚由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杨公公举荐,授予六品帮办之职的丝商沈一石?”
原来,去年朝廷定议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并效法兵工总署怀柔铁厂及诸多矿山、工厂之成例,由国家出资在江南成立丝织厂和棉纺厂。怎奈这么做,势必要给朝野内外那些迂腐守旧的清流官绅士子留下“与民争利”的口实。吕芳就提出要复设毁于嘉靖二十三年江南之乱的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以内廷织造局的名义开作坊,建工厂。因为每年给皇上制作龙衣,给宫里上至帝后嫔妃下到内侍宫女提供衣料,以及皇上赏赐藩王、使臣和外夷丝绸布帛,按照朝廷规制,都应由内廷苏松杭三大织造局提供,算是祖制,没有人敢随便说三道四。受命出任江南织造使、掌管三大织造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杨金水为要尽快打开局面,赶在皇上即位三十周年大典之前供奉宫里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给宫里长脸,给屡次举荐自己出任要职的干爹吕芳争气,便想出了和民间丝商合办丝绸棉布作坊的主意。这一想法,与当今皇上、嘉靖帝朱厚熜走官商合营的展之路的想法不谋而合,便欣然同意,并效法当年授予晋商贺兰石正六品大同市舶副使之成例,任命和织造局联营的丝商沈一石为织造局六品帮办之职。“重农抑商”是祖宗成法、朝廷国策,却被皇上公然改易;官职禄位更是国家名器,却被皇上拿来滥赏商人,难免在朝野内外、官场士林引起诸多非议。不过,自朝廷推行嘉靖新政而始,所谓的“祖宗成法”早就被皇上改了个七七八八;加之皇上用人,向来不拘一格,除了几个不开眼的御史言官、清流词臣们上疏抗谏之外,没有多少人敢随意置喙,但仍认为和锱铢必较的商人并列朝班,实在侮辱了自己的斯文,经常在私底下大牢骚,甚或声称自己要挂冠归隐,以全士人气节。
因此,听到严世蕃这么问,齐汉生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位被官场中人戏称为“小阁老”的巡抚大人为何如此关注沈一石?莫非他也是对朝廷赏赐商人功名冠戴有所不满?()
官场中人都说,世人的心有九窍,唯独这位天子近臣、辅之子严世蕃的心却有十窍,比旁人还多一个心眼,焉能猜不到齐汉生心中作何之想,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正宗的狮峰龙井,每年出产不过百八十斤,最难得是赶在清明之前,茶叶刚露芽时候采撷。如此好茶,价比真金。除了上贡大内,等闲之人见都难得一见。闻说那位织造局沈大人也没能弄到许多,连吕公公才得了两斤。既然是他送给齐府台的,世蕃岂能掠人之美?”
齐汉生忙说:“下官向来不谙陆羽之道,分不清茶好茶坏,平日里也就随便吃些粗茶。这等好茶,唯有抚台大人这样的雅人方能尽享其妙,落到下官手里,可谓是明珠暗投了。”同时,他的心里越忐忑不安起来:这位抚台大人难道在阴刺我与织造局那帮阉宦、商贾之流过从甚密?
齐汉生出身寒门,怎比得上严世蕃这位钟鸣鼎食的相府公子。他这么说,倒也不全是阿谀奉承。严世蕃也心知肚明,便客气地笑道:“齐府台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