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生弹劾座主,这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不亚于在本就已经波诡云诿、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上响了一声炸雷。不单单是事件的受害人陈以勤被气的缠绵病榻,十停命已去了三四停;便是其他那些翰林学官出身的当道大僚们也是心意难平,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一般——师道之尊严受到了学生的挑战,这还了得!这些人无一不有兔死狐悲之感,纷纷跑到陈以勤家中探视以表慰问。陈以勤为官几十年,又是尊礼、议礼两派都不沾边又都能说上话之人,因此,夏言与高仪曾分拉着陈以勤的左右手,一起面对着老泪纵横的陈以勤不胜唏嘘;李春芳与杨慎曾并肩站在“礼教贤达”的中堂前,一起感怀着圣恩浩荡。在位于钱粮胡同的陈府,大明的文官集团竟然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
与此同时,自翰林院那帮词臣史官始,继而都察院的御史、六科廊的给事中,接着各部院寺司的职官属员群起而响应,弹劾陆树德的本章雪片一样涌入通政使司。
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廷律法虽然没有明文规非翰林不得入阁的,但自英宗天顺年间之后,哪个阁老不是翰林出身?而且主管全国礼仪教化的礼部尚书、侍郎必须由翰林出任,也就是说朝政和礼仪教化都把持在这些翰林出身的官员手中,他们又多半曾为学官也主持过科场,门生故吏充斥朝堂。如今恩师已经在这场师生失和的闹剧之中表明了立场,那些乖巧的门生还能不紧随其后有所动作?这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连个暗示都不需要!
但凡重大的朝政之争,弹章奏本都要明发邸报刊行天下,陆树德一个五品修撰弹劾本衙门从二品掌院学士虽算不得什么重大朝政之争,但因门生弹劾座师一事实属大明开国百七十年来绝无仅有之事,内容也涉及到了新政,通政使司便得了内廷“依政争常例办理”的指示。后来因为弹章奏本实在太多,就只能择其文才出众者全文缮录或摘抄刊登,让大明王朝全体官员在声讨逆徒的同时还能提高文学修养。
君父的时时垂询,朝廷重臣们的轮班慰问,以及官场士林的广为声援让陈以勤心理上得到了莫大安慰,身子骨也一天一天地见好,陈府上下渐渐有了欢声笑语,朝野内外也都松了一口气。
几家欢乐几家愁,在与之不远的狗尾巴胡同里,有人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此人便是那震惊朝野的门生弹劾座师事件的始作俑者,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
自从那天被镇抚司的上差送回家中,陆树德便紧紧关闭了家门,任凭翰林院的同僚在门外骂的山响也不理会。若不是屋里时不时传出的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负责监视他的镇抚司暗探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吕芳吕公公传下的话是无论他是死是疯,不能有片纸流传出去,更不能见任何人,镇抚司只得派出十二名专业暗探,一天十二个时辰分三班轮班监视着这个只有一进三间、破破落落的小院子,因陆树德既无家眷也无仆役,镇抚司的暗探还不得不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偷偷地将一日三餐送进去。
虽然没有死,但也已经疯了,这是那些暗探一致的观点。但他们还是得遵着司礼监吕公公之命,每日将载有朝臣弹劾陆树德丧心病狂,忤逆辱师的邸报投入他家院内。
四月初的一天,天刚刚擦黑,巡查监视情况的王天保悄然潜入了陆树德的家中。
镇抚司时常被朝臣们指责曰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但每当朝局动荡之时,就显得人手很不宽裕,可人员再怎么紧张,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到需要他这么个朝野人尽皆知的“五爷”亲自来巡查一个五品罪员的地步,只不过是就在今日,他得到暗探报告,陆树德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身为镇抚司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从来都不会同情那些辜恩背主的罪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来看看他,看看这个当日能那样气定神闲地坐待缇骑,能那样从容坦然走上朝堂的迂书生。
轻轻地推开门,王天保骇然倒退了一步,同时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腾而起——
堂屋正中的房梁上吊着一个人——陆树德!
王天保定了定神,轻轻跃起,用手在陆树德的鼻息处一探,心中泛起一声慨叹:“可惜”。同时,他清楚地看见陆树德的脸上还是如那天押他回来一般,写满了愤懑!陆树德的胸前,一个粗布口袋摇晃着。
落地的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堂屋仅有的一张桌子的正中,在那“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陆树德的五品官服,上面摆放着一顶乌纱官帽,旁边还有一叠字纸。
没有旁人在场,他也未动屋里的一草一木,直接退了出来。
出了院门,他招招手,这一班四个暗探赶紧走了过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烦躁的情绪压抑在自己的心头,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们每人一记耳光,压低嗓子说:“怎么当的差?人都死了!”
那四个暗探捂着脸不敢分辩,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啊,无论是那吕公公,还是你王五爷,只让我们看着,不许他见人不许他出门,却没有说这样的差使要干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