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任见来人甚多,场面壮观,甚是迫切,忽然心疑是那景子职故意安排,暗想:“莫非你这样,便以为我会承你之情?可也把我看得忒也小了。”但那些百姓情态外露,都说今日不但除了大鳄,正好又是歌舞望日,干脆便聚在这里开一小小盛会,请英雄看看高歌献舞。孔任见他们其意甚诚,看来看去,不免又觉自己所疑似乎不是,反而疑自己有以小人之嫌。再说了,就算真是那景子职布置的,景子职之意虽有虚伪之嫌,这众百姓敬佩英雄之意却是真。同时,自己如此远游,不就是要多见多闻、见识各地风情么?孔任想到这里,便也大大方方答应了。众人见他答应,更是欢声雷动,群起准备。
不一会儿,已是月上三竿。茶铺旁炬烛火把也是甚多,明灭之际,大显情趣。众乡民或男或女,轮番上场,或歌或舞,甚是热闹。每有人上场之际,下面众人便随之或击节或伴乐。他们所用的,虽是普通自制造之器乐,但率性而为之下,真情流露,全无为取悦他人而做作之虑,反而出奇的自然流畅。楚地乐风之盛,不在习武之风之下;楚地民歌亦本就大大有名。这下经众人合奏演绎,更是尽显乡土清新本色。乡民本多携有酒食,加之孔任已先道明,茶铺中如有所用,皆算在自己身上,是以人人尽欢。
孔任也深受感染。周室虽然衰败已久,但终究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孔任出身王庭世家大族,世代王臣,自视自然甚高,便是对寻常诸侯,亦常不以为然。因此,孔家对六艺中的“乐”之一道,自然是精益求精,鼓瑟抚琴皆是高曲,寻常民歌俗乐哪里配入其耳?但孔任今日亲自闻见众乡民歌舞之欢,却忽然又觉这似乎才更是乐之本源。音乐本期使人快乐,“音”“乐”二字虽然不同音,但却实有暗寓意之通。若论乐以明心,歌以咏志,率性而为,不事雕琢,那么这些普通歌舞,实在也与家传之古曲也并无太大分别。同时,虽然这些普通的歌舞在“形”字上大是粗糙,但在这“意”字上,却是毫不逊色。
孔任想到这里,顾虑尽去,干脆放松心境,全身心地去欣赏体阅这些歌舞。正巧这时上一场舞刚刚结束,乃是下场奏乐之时。只听一阵乐声从右响起,其声如诉,引人思乡,而另一路乐声,却是深沉而又不失豪放,间或还有高亢,使人心中迭起震撼。二调皆毫不繁复,可说甚是简单明晰;然反复之间,却每遍都似藏有更深之意味。孔任偶一回神,发觉已不只是乐器在奏曲调,满场之中早已人人都在悄悄随唱。
孔任轻声问旁边之人:“这位大哥,且请问这是什么曲子?”那人如梦初醒,忙道:“此是楚地两大名曲,一名《下里》,乃是叙楚地故里;一名《巴人》,乃是叙巴楚之民所思所想。这二曲甚是通俗,是以楚地无论贩夫走卒,人人会唱。”
孔任暗道:“《下里》?《巴人》?名字虽平常,这曲调却是非凡。可见平凡之内,总是能暗寓神奇不凡。”他又听了一阵,渐渐为乐所染,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家乡和老父来。一时间,他居然也有些不能自禁,竟不知不觉也跟着轻轻吟唱起来。
正在如醉如痴之际,孔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蔑之笑,一个少女的娇嫩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先还以为是什么雅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孔任吃了一惊,心头狂跳,却见旁人仍是在跟声同唱,似乎并未听见。但刚刚那声音如此清晰,怎么可能是幻觉?
孔任知是这声音是只对自己,连忙作势侧头乱望,自是什么也不见。他忽然又再回头一看,却见远处白影一闪,殊忽欲逝。孔任立刻一个“金鹏展翅”倒翻而起,纵身跃至,却已是空留余香。孔任一闻那少女所留气息,心头更是狂跳,暗道:“是她!”立时向前疾扑。但追不数丈,那白影已忽然不见。他正在心中懊悔,却又见白影在前一闪,立刻又是不见,耳边却又隐隐传来那少女的嘲笑声。孔任忙跃身大树,然四望茫茫,依然全无半点踪影。
孔任无可奈何,只得纵回地面,心头兀自狂跳不止:“她就是那位生我气的少女,她也一定就是那日以衣覆我之人。原来她也一直在关注我?!”想到自己衣衫为巨鳄撕裂之时,一定是衣不蔽体,不禁忽然间面红耳赤。孔任定了定神,又想:“她武功很好,轻功更是如此之高,方才还能以传音之术来笑我,那么能镇住大鳄之人,必非她莫属。”想到这里,更是心头狂颤。但随即又想:“看情形,她似乎不喜这曲子,显是志趣不同。这却如何是好?”
孔任一想到这里,立刻垂头丧气,甚是沮丧,一边朝回走一边暗想:“她关注我,定是只不过是为了那日银球之事,想要掂掂我斤两而已,怎会有它意?我不日就要返家,便与她志同道合,又有何用?这……不关我事。”但心头依然千回百转,终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他只顾垂头走路,竟连连前面站了一个灰衣清瘦老者都浑然不觉,一个踉跄,竟险些撞到了那人身上。孔任忙倒身纵开,提气戒备,却见那灰衣老者甚是清瘦,一派仙风道骨气象,只是因行路险些被撞,脸上微现不快之色,似乎是恼孔任无礼。但他毕竟是世外高人,这不快之色只一闪即逝,便又慢慢恢复了微笑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