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患起病来,颜氏要请医人调治,那老儿道:“人年八
十,死乃分内之事,何必又费钱钞。”执意不肯服药。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
视,一面准备衣衾棺椁。病了数日,势渐危笃,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说道:
“老奴牛马力已少尽,死亦无恨。只有一事,越分张主,不要见怪。”颜氏垂泪
道:“我母子全亏你气力,方有今日。有甚事体,一凭分付,决不违拗!”那老
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递与颜氏道:“两位小官人,年纪已长,后日少不得要
分析。倘那时嫌多道少,便伤了手足之情。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
分均停当。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业。”又叮嘱道:“那奴仆中难得
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颜氏母子,含泪领命。他的老婆、儿
子,都在床前啼啼哭哭,也嘱咐了几句。忽地又道:“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
曾面别,终是欠事,可与我去请来。”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徐言、徐召说道:
“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临死却来思想,可不扯淡!不去!不去!”那家人无法,
只得转身。却见徐宏亲自奔来相请,二人灭不个侄儿面皮,勉强随来。那老儿已
说话不出,把眼看了两看,点点头儿,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儿媳啼哭,自不必
说。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便是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处,也无不
下泪。惟有徐言、徐召反有喜色。可怜那老儿: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
休。又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
颜氏母子哭了一回,出去支持殡殓之事。徐言、徐召看见棺木坚固,衣衾整
齐,扯徐宽弟兄到一边,说道:“他是我家家人,将就些罢了,如何要这般好断
送?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也没恁般齐整!”徐宽道:“我家全亏他挣起
这些事业,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还是个
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此造化,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他做
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没得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来,
与他备后事。”徐宠道:“不要冤枉坏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
交与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徐召又说道:“做的私房,藏在那里,难道把
与你看不成?若不信时,如今将那房中一检,极少也有整千银子!”徐宽道:
“总有也是他挣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虽不拿他的,见个明白也
好。“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遂听了他,也不通颜氏知道,一齐走至阿
寄房中。把婆子们哄了出去,闭上房门,开箱倒笼,遍处一搜,只有几件旧衣旧
裳,那有分文钱钞。徐召道:“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一检!”寻出一包银子,
不上二两,包中有个帐儿。徐宽仔细看时,还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助作三两银
子,用剩下的。徐宏道:“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定要来看!还不快收拾好了,
倘被人撞见,反道我们器量小了。”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
了。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愈加伤感,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果追荐。
七终之后,即安葬于新坟旁边,祭葬之礼,每事从厚。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
他儿子,自去成家立业,奉养其母;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此亦见颜氏不泯阿
寄恩义的好处。那合村的人,将阿寄生平行谊,具呈府县,要求旌奖,以劝后人。
府县又查勘的实,申报上司,具疏奏闻,朝廷旌表其义。至今徐氏子孙繁衍,富
冠淳安。诗云: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
不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