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
亲多是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
所以巴不得撒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
“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
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
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
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
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
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
敢奉命了。”闲话休题。
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
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
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
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馀。医家都说是个痼疾,
医不得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
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
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
都肯,只为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
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
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
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
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
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
朱世远展开念道:“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
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
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那里话!还是
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
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
仍旧奉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下,再容奉复。”陈青
送出门前。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
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
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
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
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运蹇虽然恶疾缠,姻
缘到底是姻缘。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
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
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
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
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
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间灯
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
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
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了浑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