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失真,书事失实,盖事
有不获已,人所不能免也。至于故为异说,以惑后来,则过之尤甚者矣!案苏秦
答燕易王,称有妇人将杀夫,令妾进其药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谓苏代云:
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曰:“无以买烛,而子之光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
明。”此并战国之时,游说之士,寓言设理,以相比兴。及向之著书也,乃用苏
氏之说,为二妇人立传,定其邦国,加其姓氏,以彼乌有,特为指实,何其妄哉!
又有甚于此者,至如伯奇化鸟,对吉甫以哀鸣;宿瘤隐形,干齐王而作后。此则
不附于物理者矣。复有怀嬴失节,目为贞女刘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岂
顾丘明之有传,孟坚之有史哉!
杨雄《法言》,好论司马迁而不及左丘明,常称《左氏传》唯有“品藻”二
言而已,是其鉴物有所不明者也。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笔,非
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泉赋》,则云“鞭宓妃”云云,
刘勰《文心》已讥之矣。然则文章小道,无足致嗤。观其《蜀王本纪》,称杜魄
化而为鹃,荆尸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谓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阯远居南裔,越裳之
俗也;敦煌僻处西域,昆戎之乡也。求诸人物,自古阙载。盖由地居下国,路绝
上京,史官注记,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录,刘昞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
盈瞩者矣。向使两贤不出,二郡无记,彼边隅之君子,何以取闻于后世乎?是知
著述之功,其力大矣,岂与夫诗赋小技校其优劣者哉?
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
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兹
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
不其甚邪!必如是,则马卿游梁,枚乘谮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岩畔。撰
汉、魏史者,亦宜编为实录矣。
嵇康撰《高士传》,取《庄子》、《楚辞》二渔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园吏
之寓言,骚人之假说,而定为实录,斯已谬矣。况此二渔父者,较年则前后别时,
论地则南北殊壤,而辄亻并之为一,岂非惑哉?苟如是,则苏代所言双擒蚌鹬,
伍胥所遇渡水芦中,斯并渔父善事,亦可同归一录,何止揄袂缁帷之林,濯缨沧
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庄周著书,以寓言为主;嵇康述《高士传》,多引其虚辞。至若神有混沌,
编诸首录。苟以此为实,则其流甚多,至如蛙鳖竞长,蚿蛇相邻,莺鸠笑而后
方,鲋鱼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录》、《齐谐记》,并可引为真事矣。夫识
理,何为而薄周、孔哉?
杜元凯撰《女记》,博采经籍前史,显录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犹阙而不
载。斯岂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长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与苏武书》,词采壮丽,音句流靡。观其文体,不类西汉人,
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迁《史》缺而不载,良有以焉。编于《李集》中,斯
为谬矣。
○杂识(十条)
夫自古学者,谈称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习于《太史》者,
偏嫉孟坚。夫能以彼所长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鲜矣。又观
世之学者,或躭玩一经,或专精一史。谈《春秋》者,则不知宗周既陨,而人有
六雄;论《史》、《汉》者,则不悟刘氏云亡,而地分三国。亦犹武陵隐士,灭
迹桃源,当此晋年,犹谓暴秦之地也。假有学穷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
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而夫有云:“虽
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
夫邹好长缨,齐珍紫服,斯皆一时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汉代《公
羊》,擅名《三传》,晋年《庄子》,高视《六经》。今并挂壁不行,缀旒无绝。
岂与夫《春秋左氏》、《古文尚书》,虽暂废于一朝,终独高于千载。校其优劣,
可同年而语哉?
夫书名竹帛,物情所竞,虽圣人无私,而君子亦党。盖《易》之作也,本非
记事之流,而孔子《系辞》,辄盛述颜子,称其“殆庶”。虽言则无愧,事非虚
美,亦由视予犹父,门人日亲,故非所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