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
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
乎?
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
之旨。子夏曰:“《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代明。”扬雄有云:“说事者
莫辨乎《书》,说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则意复深奥,训诰成义,微显阐幽,
婉而成章,虽殊途异辙,亦各有美焉。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
实后来之龟镜。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
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尝试言之曰:经犹日也,史犹星也。夫杲日流景,则列星寝耀;桑榆既夕,
而辰象粲然。故《史》、《汉》之文,尚乎《尚书》、《春秋》之世也,则其言
浅俗,涉乎委巷,垂翅不举,{滞心}龠无闻。逮于战国已降,去圣弥远,然后能
露其锋颖,倜党不羁。故知人才有殊,相去若是,校其优劣,讵可同年?自汉已
降,几将千载,作者相继,非复一家,求其善者,盖亦几矣。夫班、马执简,既
《五经》之罪人;而《晋》、《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别,
粹驳相悬,才难不其甚乎!
然则人之著述,虽同自一手,共间则有善恶不均,精粗非类。若《史记》之
《苏》、《张》、《蔡泽》等传,是其美者。至于《三》、《五本纪》,《日者》,
《太仓公》、《龟策传》,固无所取焉。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
篇,是其最也。至于《三》、《五本纪》,《日者》、《太仓公》、《龟策传》,
固无所取焉。又《汉书》之帝纪,《陈》、《项》诸篇,是其最也。至于《淮南
王》、《司马相如》、《东方朔传》,又安足道哉!岂绘事以丹素成妍,帝京以
山水为助。故言媸者其史亦拙,事美者其书亦工。必时乏异闻,世无奇事,英雄
不作,贤俊不生,区区碌碌,抑惟恒理,而责史臣显其良直之体,申其微婉之才,
盖亦难矣。故扬子有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
下周者,其书憔悴乎?”观丘明之记事也,当桓、文作霸,晋、楚更盟,则能饰
彼词句,成其文雅。及王室大坏,事益纵横,则《春秋》美辞,几乎翳矣。观子
长之叙事也,洎周以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洎秦、汉已下,条贯
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至若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陈寿《魏书》,
其美穷于三祖。触类而长,他皆若斯。
夫识宝者稀,知音盖寡。近有裴子野《宋略》、王劭《齐志》,此二家者,
并长于叙事,无愧古人。而世之议者皆雷同,举裴而共诋王氏。夫江左事雅,裴
笔所以专工;中原迹秽,王文由其屡鄙。且几原务饰虚辞,君懋志存实录,此美
恶所以为异也。设使丘明重出,子长再生,记言于贺六浑之朝,书事于侯尼干之
代,将恐辍毫栖牍,无所施其德音。而作者安可以今方古,一概而论得失?
夫叙事之体,其流甚多,非复片言所能覼缕,今辄区分类聚,定为三篇,列
之于下。(右叙事篇序)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
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
省文。斯盖浇淳殊致,前后异迹。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作之尤美者也。
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烦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寻其冗
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未聚蚁成雷,
群轻折轴,况于章句不节,言词莫限,载之兼两,曷足道哉?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
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
《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
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谥而亡;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
围,代君而死。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
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左传》栾武子之论楚也,
其词曰:“荜辂蓝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