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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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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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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时自警自嘲,表明他的精神状态确实要比别人健康一点。

    收到这封信的那一天,我没有吃饭,一个人长久地坐在龙华公园中出神。再淡的口气在特定情境下也会变得很浓,当时老人这番话的实际浓度简直无与伦比。我立即就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了,一味想着高龄的特殊魅力。年龄本不该被太多利用的,因为它带有天然的不公平性和无法辩驳性,但一旦真被利用了,出现了霉气十足的年龄霸权,那也不要怕,不知什么地方银发一闪,冷不丁地出现一个能够降伏它们的高神。烟尘散去,只剩下这位高神的笑容隐约在天际,而此时天下,早已月白风清。一双即将握别世界的手,向我指点了一种诗化的神圣。

    由此想到,中青年的世界再强悍,也经常需要一些苍老的手来救助。平时不容易见到,一旦有事则及时伸出,救助过后又立即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是一种早已退出社会主体的隐性文化和柔性文化,隐柔中沉积着岁月的硬度,能使后人一时启悟,如与天人对晤。老年的魅力,理应在这样的高位上偶尔显露。不要驱使,不要强求,不要哄抬,只让他们成为人生的写意笔墨,似淡似浓,似有似无。

    谈老年,最后避不开死亡的问题。

    不少人把死亡看成是人生哲学中最大的问题,是解开生命之谜的钥匙,此处不作评述,我感兴趣的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死亡也走向诗化?

    年迈的曹禺照着镜子说,上帝先让人们丑陋,然后使他们不再惧怕死亡。这种说法非常机智,却过于悲凉,悲凉中又带着潇洒。

    见一位老人以杂文的方式发表遗嘱,说自己死后只希望三位牌友聚集在厕所里,把骨灰向着抽水马桶倾倒,一按水阀,三声大笑。这是另一种潇洒,潇洒得过于彻底。

    我喜欢罗素的一个比喻,仅仅一个比喻就把死亡的诗化意义挖掘出来了,挖掘得合情合理,不包含任何廉价的宽慰。

    罗素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江入大海,大海接纳了江河,又结束了江河。

    真是说得不错,让人心旷神怡。

    另一个把大海与死亡连在一起的比喻也很精彩,那是美国一位叫舒瓦茨的社会学教授在自己临死前讲给自己的学生听的。舒瓦茨说——

    海洋里的一朵浪花,漂流了无数个春秋,突然发现快要撞击到海岸。它知道末日来临,神情黯然。但它看到身边的一朵大浪花面对末日依然兴高采烈,便十分奇怪。

    大浪花告诉它:记住,你不是浪花,你本来就是大海的一部分!

    浪花是一种存在,又是一种虚幻,唯一真实的只是涌出无数浪花、又涌灭无数浪花的大海。这个寓言,意味深长。

    死亡既是如此,由此回过头去审视老年,能不诗意沛然?

    这是一个终于告别了黄土峡谷、拦洪堤坝、功过恩怨、险情奇景的年岁,潮润的海风已弥漫于口鼻之间。

    涛声隐隐,群鸥翱翔。

    一个真正诗化了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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