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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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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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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的老汉。老汉凑过来说话,没谈几句,已开始暗示:实在太寂寞了,有没有可能一起过日子……

    怕老汉得知真相后伤心,她找了个借口离开长椅,向不远处的海滩走去。海滩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见到老妇人,就像一群小鸟一般飞来,齐声喊着“老奶奶”,拉着她在沙滩上坐下,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这篇报道说,就在这时,这位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年龄的社会学研究者,终于流下了热泪。

    读了这篇报道,我想了很久。

    我猜想不少作家如果要写这个题材,一定会非常生动地写出装扮前后的种种有趣细节。用第一人称写,感觉也许更好。社会学者对某些艺术细节总是不太在意的,例如那篇报道中曾经提到,她在装扮老妇人时困难的不是衣着面容,而是身材。她好像是找了一幅长布把自己的身材捆紧后才勉强解决问题的,其实此间可描写的内容甚多,越琐碎越有味。至于她在大街上的遭遇,艺术的眼光与社会学的眼光也是有差异的,作家们也许会让她见到几个平日的熟人,她故意地去招惹他们看能不能认出来,结果识破了朋友们的很多真相;更聪明一点的作家则会让她走着走着果真转化成了老妇人的心态,到卸了装都转不回来,即使转回来了还有大量的残留……如此等等,都可想象。

    但是,我的兴趣不在这儿,而在于街心花园的长椅,小孩嬉戏的海滩。

    先说长椅。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一真一假,并肩而坐。肩与肩之间,隔着人生的万水千山。他快速地点燃起了感情,除了寂寞之外,还有原因,我猜是由于她那年轻的眼神。他对这种眼神没有怀疑,因为老人的回忆都是年轻的,但是,年岁毕竟使回忆变成了飘忽不定的梦幻,当梦幻突然成真,他岂有不想一把抓住的道理?

    他很莽撞,连她的情况都来不及细问。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个差不多的命题,不问也大同小异,这位老妇人孤身一人悲怆独坐,已经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隐秘。有人说,老人动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势快速,难以扑救。话虽戏谑,却有至理。

    这场大火腾起于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谁也没有看到。大家都遗弃了这个角落,遗弃得无情无义,却又合情合理。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动脉,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斗。忙碌者都是老人们的子弟,是老人们把他们放置到战场上的,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群。他们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担,他们的周围有太多的催逼,如果都把他们驱赶到老人膝下来奉承照拂,社会的活力从何生发?街心公园的长椅,这批去了那批来,永远成不了社会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无可避免。这有点残酷,但这种残酷属于整个人类。她借口离去了,最好不要说是去洗手间,免得老人频频张望、苦苦等待。不管什么借口,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一场大火变成了一堆灰烬,保留着余温,保留着边上的空位。

    再说海滩。她刚刚告别老人,走到了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热烈欢迎她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点和终点紧紧拥抱。她流泪了,我想主要是由于获得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但这眼泪也可能包含着艰涩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视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药店的营业员还是“老人问题研讨会”的服务生,他们也都曾经是天真无邪的海滩少年,而且迟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是什么力量,使他们麻利地斩断了人生的前因和后果,变得如此势利和浅薄?如果这个困惑确实产生了,那么,她会长久地注视着孩子们的小脸出神,这些小脸上的天真无邪居然都是短暂的?她又会回想起刚才邂逅的老人,他是不是也在为以前的行为忏悔?在这样的疑问面前,人与人之间已无所谓单纯的清浊、强弱、枯荣,大家都变成了一个自然过程,渐次分担着不同的基调,每一个基调间互为因果又互相惩罚,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断断续续组接成所谓人生。

    这位年轻的社会调查者辛辛苦苦地装扮出行是为了写出一个调查报告,但有了长椅和海滩,社会学也就上升到了哲学和美学。

    且把长椅和海滩提炼一下,让它们有点象征意义,那么,也就出现了与寻常街市既相延续、又相背逆的方位。人们如果不是因年龄所迫,偶尔走出街市,在长椅上坐坐,在海滩上走走,就有可能成为人生的自觉者和苦恼者。街市间也有自觉和苦恼,但那是具体的、局部的。真正的大自觉和大苦恼,应该产生于黄昏的长椅,冬日的海滩。这些人应该正当中年,有足够的空间回顾和前瞻。

    一个法国故事

    说起中年,不能不提起法国的一个戏剧故事,与前面所说的美国故事不一样,是虚构的。

    这个故事的作者是法国现代作家让·阿努伊,写作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故事取材于古希腊的悲剧《安提戈涅》。在我印象中,《安提戈涅》是黑格尔最满意的一出悲剧,因为它成功地表现了冲突双方的充分理由和各持片面,无简单的善恶利钝可言。善恶利钝可以趋之避之,而各执理由的正当立场之间的不可调和,却是一种无法逃遁的必然。古希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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