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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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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女逃亡者 第六部 女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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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因命人求阿尔贝蒂娜回来而成为令她嫌恶的玩物,我想让她回来而又不显出我一心盼她回来的样子。于是我连忙起床省得浪费时间,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她离家之后起床呢。不过我还是得赶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尔贝蒂娜住处的门房那里打听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击的延续,痛苦渴求着改变形式;人们总希重通过做计划,打听消息而使痛苦化为乌有;也愿意它生发出不计其数的变形,这比保持原封不动的痛苦要求的勇气要少一些,带着苦恼躺在床上,这床显得好狭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来,在屋里我每动一步都得无比小心,我坐下时总是设法避免看见阿尔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自动牌钢琴,她总是把她那双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钢琴的踏板上,这是唯一的一件她用旧了的东西,她用过的东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忆教给它们的特殊语言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向我转述,再一次向我通报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却看见了这些东西;我浑身无力,我跌坐在一把蓝绸缎安乐椅上,一个钟头之前,就在这间卧室里,一缕阳光使周围变得朦胧迷离,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篮色曾使我沉入梦乡,我当时那么热切留恋的梦景此刻却离我如此遥远。唉!在这一刹那之前,一向只有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坐在这里。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这里了,我站了起来;这一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组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中的成员还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已经出走了,必须将这事通报他;必须——如果他们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备我那种对痛苦的敏感、这种通报就不会那么残酷——宣告这个不幸适才已降临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还不知道此事的“我”头上了;必须让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阿尔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尔贝克曾看见人们装这些棺材形状的箱子,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亲的箱子旁边),“阿尔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个人通报我的悲伤,这种悲伤绝不是从那些令人沮丧的总的情况里任意得出的悲观的结论,而是一种特殊印象的断断续续的不由自主的复苏,这种印象自外而来而且不是由我们自己选择的。在这些“我”中,有几个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例如(我没有想到今天是我理发的日子),理发时的“我”。我早已把这个“我”置诸脑后了,这个 “我”的到来引起了我一阵呜咽,有如一个早已退休的仆人来到刚死去的主人的葬礼上。我随耶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来,我有时突然惊恐万状,而我对自己却不承认这种恐惧。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又和自己争辩说:“预先假设她会突然出走不是徒劳吗!这是荒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给一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没有妨碍我吐露真情,我也许真会这样行动以求得心境的安宁),这个受托的人一定会说:‘您简直发疯了。这绝不可能。’(的确,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口角。)一个人出走总有他的动机。他会说出这个动机。他也会给你回答的权利。人不会象这样走掉的。不,这是幼稚之举。这才是独一无二的荒谬绝伦的假设呢。” 但是每天早上我打铃时只要看见她还在那里,我却会宽慰地叹一口长气。弗朗索瓦丝把阿尔贝蒂娜的信一交给我,我立即相信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应该说几天前我就察觉到这次出走了,尽管我有多种合乎逻辑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而且在绝望中几乎有一种对先见之明的满足,有如一个谋杀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发现却仍旧忧心忡忡,这时他突然在召见他的预审法官那里看见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写在案卷的开头……
  我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土兰她姨母家了,在那里她起码可以受到足够的监督,从而在我去把她领回来之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后一头钻到某个我连初步情况都没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戏里去。不过说实在的,我口头说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这许多地方,我心里想的却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当阿尔贝蒂娜的门房回答说她已去了土兰时,这个我自以为希望她去的住处倒似乎变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惜了,原因是她去那里已确实成了事实,在对现实确信不疑和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双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了她梦寐以求的独立于我的生活,也许会长期,也许永远,在这样的生活里她也许会变成一个未知数,从前我老是被这个未知数弄得心绪不宁,而同时我又有幸占有和抚摸属于这未知数的外形的东西,也就是那难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温柔面庞①。正是这未知数构成了我爱情的基础。至于阿尔贝蒂娜本人,她只有挂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后苏醒那罕有的休息时刻,这个姓名什么时候都铭刻在我头脑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声地思索,我会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字,我的絮语很可能会单调而愚蠢到仿佛我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寓言中的鸟,它无休无止地叫着它作为人时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名字。你一个人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没有念出声,因此你仿佛在自己心上刻写这个名字,而且仿佛让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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