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年代里,不论在哪条街上,只要住房离人行道不是太高,从街上就能看见室内的“冬季花园”(如今只能在斯达尔①新年礼品丛书的凹板照片中见到),这种花园与如今路易十六式客厅的装饰——极少鲜花,长颈水晶玻璃瓶中只插着单独一枝玫瑰花或日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进——恰恰相反,它拥有大量的、当时流行一时的室内装饰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无讲究,它体现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静地采用毫无生气的装饰,而是她如何热切爱着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当时流行于公馆中的便携式微型花房。元月一日凌晨,人们将这种花房放在灯下——孩子们没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年礼品中间,而它是最美的礼品,因为人们可以用它培育植物,从而忘记光秃秃的冬天。冬季花园不仅和这种花房相似,还和花房旁边的那本精美书本上的花房图画相似,那幅画也是新年礼物,但不是赠给孩子们,而是赠给书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们如此着迷,以至他们现在虽已老迈,但仍然认为那些幸运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节。过路人踮起脚往往就能看见在这冬季花园的深处,在各式各样的乔木的内侧(从街上看进去,亮着灯的窗子仿佛是儿童花房——图画或实物——的玻璃罩),一位身着礼服、纽扣上插着一支栀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着的女士面前,两人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同一块黄玉中的两个凹雕,客厅充满了茶炊——当时是新进口货——的雾气,这种茶炊雾气今天仍然有,但人们习以为常,不再理会。斯万夫人很重视这种“茶”,她认为对男人说“您每天晚一点来,我总在家,您来喝茶”这句话既新颖又有魅力,她暂时用英国口音,并伴之以温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对方十分认真,神情严肃地向她鞠躬,仿佛此事至关重要,奇异不凡,人们应该肃然起敬,决不可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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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达尔是法国文人及出版商(1814—1886)。
斯万夫人客厅里的鲜花不仅具有装饰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与时代无关,仅与奥黛特旧日生活有关的原因。她曾经是交际花,大部分时间和情人在一起,也就是说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体面女人家里所看到的,并且被体面女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对交际花来说就更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时刻不是穿衣去给别人观赏,而是脱衣和男人幽会。她无论穿便袍还是穿睡衣,都必须像出门打扮一样风度翩翩。别的女人将珠宝炫耀于外,而她却将它藏于内室。这种类型的生活,要求并且使人习惯于一种隐秘的、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奢侈。斯万夫人的这种奢侈也扩及花草。在她的安乐椅旁总有一个硕大的水晶玻璃盆,里面全都是帕尔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雏菊花。花盆似乎向来访者证明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欢独自喝茶一样,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断了。这种消遣甚至比喝茶更亲密,更神秘。因此,当来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鲜花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仿佛他翻看了奥黛特尚未合上的书的标题,而标题会泄露她读的是什么,也就是说她此刻想的是什么。何况鲜花比书籍更有生命。人们走进客厅拜访她,发现她并非单独一人而惶惑不安;人们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厅并非空寂而惶惑不安。这些鲜花在客厅中占有神秘的地位,它们与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它们不是为来访者准备的,而是仿佛被奥黛特遗忘在那里。它们以前和现在都与奥黛特密谈,因此,人们害怕打扰它们,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如稀释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尔马蝴蝶花,徒劳地试图窥见其中的奥妙。从十月底起,奥黛特尽量按时回家喝茶,当时它仍然称作fiveoEclockter(五点钟的茶),因为奥黛特听说(并喜欢向别人重复)维尔迪兰夫人办沙龙正是为了告诉别人她这个钟点一定在家。奥黛特也想办一个沙龙,与维尔迪兰沙龙同一类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话说,senzarigore①。因此,她仿佛是德·莱斯比纳斯小姐,从小集团中的迪·德方②夫人那里夺来最讨人喜欢的男人,特别是斯万,好另立门户。按某种说法,在她的分裂活动和隐居生活中,斯万一直追随她,然而,尽管她能轻易地使不了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话,她自己却并不信服。然而,当我们喜欢某些角色时,我们一再在众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练,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们虚幻的见证,而将真实几乎遗忘殆尽。斯万夫人整天在家时,穿着双绉丝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洁白纯净,有时穿着百褶薄纱长袍,上面洒满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今天,人们可能认为这身装束与冬天不相称,其实不然。这些轻盈的丝绸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时的客厅挂有门帘,十分闷热,描写沙龙生活的小说家当时最高的褒词便是“舒舒服服地垫得厚厚的”)像她身边那些仿佛冬去春来裸露出肉红色的玫瑰花一样显得娇弱畏寒。地毯使脚步声难以觉察,女主人又隐坐在客厅一角,毫不觉察你的到来,因此,当你来到她面前时,她仍在埋头看书,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仿佛突然发现奥秘,至今我们记忆犹新。斯万夫人穿的便袍当时已不时新,大概只有她还仍然穿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