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
③(前)维尼(1796—1863),法国作家,写过《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等小说。
德·诺布瓦先生对我刚才给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议论令我无比沮丧,我又想起每当自己构思文章或者作严肃思考时总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无文学天赋可言。往日我在贡布雷时曾有过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读过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们使我进入一种似乎颇有价值的遐想状态,而我的散文诗正是这种状态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刚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骗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并予以揭露,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我明白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聪明的行家从外部进行客观评价)。我感到懊丧;自我感觉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体,其体积取决于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胀,将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满满的,今日它又缩小,骤然被德·诺布瓦先生关闭和限制在狭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贝戈特的相识,”他又转头对父亲说,“对他,对我,都不能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也是另一种方式的趣事)。几年以前,贝戈特去维也纳旅行,当时我在那里当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将他介绍给我,他到使馆来并希望我邀请他。既然我是法兰西的驻外使节,既然他的作品又为法兰西增光——在某种程度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当然可以抛开我对他私生活的不满。然而他并非独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请他的女伴。我这人不爱假正经,而且,既然我没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将使馆的门开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无耻,它令人作呕,因为他在作品中却大谈德行,甚至干脆教训人。他的书充满了永无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这是我们私下说,或者是痛苦的顾虑、病态的悔恨,以及由于鸡毛蒜皮的事而引发的冗长的说教(我们知道它值几文钱),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却如此轻浮,如此玩世不恭。总之我没有回答他。公主又来找我,我也没有答应。因此我估计此公对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对斯万同时邀请我们两人的这番好意作何评价。或者是他本人向斯万提出来的,这也很难说,因为他实际上是病人。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斯万夫人的女儿也在场吗?”我趁离开饭桌去客厅的这个机会向德·诺布瓦先生提出这个问题。这比一动不动地在饭桌上,在强烈的光线中提问更便于掩饰我的激动。
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忆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吧?不错,我记得在饭前别人把她介绍给我,说是主人的女儿。不,她露面的时间不长。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记不清楚。看来你对斯万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丽舍街和斯万小姐玩,她很可爱。”
“啊,原来如此!的确不错,我也觉得她可爱,不过,说真心话,她大概永远也比不上她母亲,这句话不至于刺伤你热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欢斯万小姐的面孔,当然我也欣赏她母亲。我常去布洛尼林园,就是为了碰见她。”
“啊!我要告诉她们这一切,她们会很得意的。”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话时,态度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虽然为时不长)。这些人听见我说斯万是聪明人,说他父母是体面的经纪人,说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为我也会以同样的口吻来谈论同样的聪明人、同样体面的经纪人、同样漂亮的房子。其实,这好比是神经正常的人在与疯子交谈而尚未发现对方是疯子。德·诺布瓦先生认为爱看漂亮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认为某人对你兴奋地谈起某某女士时,你便应该佯以为他堕入情网,和他打趣,并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因此,这位要人说要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谈起我(我将象奥林匹斯山的神化为一股流动的气,或者象米涅瓦①一样化身为老者,隐身进入斯万夫人的沙龙,引起她的注意,占据她的思想,使她感谢我的赞赏,将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请我,使我成为她家的密友),他将利用自己在斯万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来帮助我。我突然感到无比激动,情不自禁地几乎亲吻他那双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泛白发皱的柔软的手。我几乎做出了这个姿势,以为觉察者仅我一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要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准确判断确非易事。我们害怕自视过高,又假定人们生活中的众多回忆已经在他们身上占据极大的场地,因此我们举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几乎不可能进入谈话对方的意识之中,更不用说留在他们记忆之中了。其实,罪犯的假定也属于这同一类型。他们往往在事后修改说过的话,以为别人无法对证。然而,即使对人类千年的历史而言,预言一切都将保存的哲学可能比认为一切将被遗忘的专栏作家的哲学更为真实。在同一家巴黎报纸上,头版社论的说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杰作,特别是某位“名噪一时”的女歌唱家写道:“十年以后有谁还记得这些呢?”而在第三版,古文学学院的报告常常谈论一件本身并不重要的事实,谈论一首写于法老时代的而且全文仍然为今人所知的、但本身并无多大价值的诗,难道不是这样吗?对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