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提,他完全就是一副,‘什么?都讨论过了,你怎么还没完啊?’的惊诧神情。如果说上一个挤兑讽刺是一个闷棍,把她敲晕,等她醒来,这份‘无辜’,就如同一个塞在她嘴里的黏米粽子,塞得磁实,让她无法语言甚至无法呼吸。
这一次,为了小曼的治疗,再跟他坐在一起,固然法律上的关系尚且存在,但实际的角色已经是儿科医生与外科医生,他们不会再像夫妻那样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就一个问题争论,他和她依旧有一些不同的意见,譬如说讨论用药,譬如说材料的选择,他跟王主任总是会很精打细算地考虑成本,她听着并不舒服;很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回国之后的第一个付出这么多心血的病人,再或者就是这孩子以及她父母对她的信赖,她总有一种想要小曼用最好的,最万无一失的选择的念头。固然,她现在也明白,确乎是不实际的。然,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我们是临床医生,并非会计处,可否目前完全从治疗角度出发,少想其他?
若真的他们会欠费,我本来也是负责医生,按照医院对于病人欠费,负责医生扣工资奖金的制度走就是。王科笑了笑没说话,周明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翻动治疗方案,
“林大夫,中国病人的最大问题,一直并不是这个病能否有好方法治,而是这个病是否有钱治。中国病人并不止小曼一个。”
周明这句话说出来,王科以及在座的儿科护士长都条件反射地抬头,有些紧张地朝她望过去。
林念初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然后,笑了笑,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没有摆正位置。”
周明抬起头,朝她望过来,而她,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前,将治疗方案翻到下一页。
把他当作一个同事而非自己的爱人,很关键也很重要。观念的冲突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尤其,也许他们并没有真正本质的观念冲突,只是,她轻轻地摇头对自己苦笑,只是她究竟想从他那里要什么。
人的欢愉与怨念始终都不止是究竟得到了什么的问题,而是得到的这些,是否满足了自己想要的。
她跟周明的合作,让儿科主任以及外科主任非常欣慰地,和谐而成功。甚至在手术前,最后一次开会时候,气氛原本紧张而凝重,他给其他人列举以及解释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以及应急方法,一如既往地认为大家已经理所当然地想到,因着急而越说越快,将许多详尽的解释跳过,望着别人茫然不解的脸,他居然一急,忍不住顺口说了句‘我靠,***这个’
话一出口,他瞧了眼在座的老师辈儿的王科,和忍不住已经乐出来的学生,尴尬得面红过耳,抓着激光笔不知所措;她在这时候将准备给儿童病房的小病人做奖励的一大把奶糖丢到桌上,微笑着说,都累了饿了,脑子跟不上了,歇会儿,吃糖,吃糖,补充点能量。
算是帮他解了围。
之后散会,他跟在她身后,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多谢,她扑哧乐了,说你们外科的人说几句粗口算什么,你至于跟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似的?
他抓着头发低头笑,小声说,总是当着学生呢,还有前辈。不合适,不合适。然后又说了句,多谢,什么糖啊,挺好吃的。
“给小朋友买的,被你们吃了。” 她瞥他一眼,“得还的啊。”
她本来是开了个玩笑,全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交班之前,她的办公桌上堆了几十包不同品牌的国产以及美国,日本的奶糖和巧克力,周明的纸条儿上就四个字,还债,周明。
那些可爱的,花花绿绿带着动物图案包装纸的奶糖,和那几个干巴巴的字。这是否就是周明?
曾经,当她跟从中学就是知己好友的程学文控诉周明的粗鲁,跋扈,嚣张和冷漠的时候,他跟她说过,相信我,念初,周明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
他说这话时候只引得林念初更加悲愤,泪水横流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 我的心里没有温柔,所以看不见他的温柔来?你都这么说?咱们认识20年了,你倒是讲,我对谁,对什么,何曾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程学文叹气,不断地给她递纸巾,并不再说话。
给小曼手术的当天,大屏幕示教室里,她在角落里站着,看着屏幕,目睹那一切的惊心动魄,如许远的距离,大屏幕里人像的略微变形,让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些学生在议论,激动,担心,或者欢呼。在接近结束,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的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男生说,周老师太酷了,够冷静,够沉着,有着外科大夫的鹰眼狮心巧手,这才是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周老师很心软的。”
另外一个学生说。她认识这个学生,他叫刘志光,他经常来儿科探望小曼,笨拙地逗她,安慰她,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这孩子心虽好,表达却不清楚,开始,很质疑他的安慰所能起到的效果,可是,小曼居然就在他有点语无伦次的安慰中,从焦虑害怕到开心地笑;在麻醉之前,她担心小曼一个小孩子对着满屋子的仪器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