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静了一会,道:“我也不是不想与你玩,只是身子前天已经被你玩痛,还没有完全好透,现在又发作了,还怎么玩?”
宝玉道:“姐姐,那我们就这样说一会子话罢。”
凤姐心中倍感温馨,又停了半晌,才幽幽说道:“人家丢了不知多少回,可你还是那样,不难受么?”
宝玉一听,见凤姐这么关心自己,知这天仙般的美人儿已全顺了自己,当下将凤姐转过身子来,笑道:“有了姐姐这句话,我就不难受了。”
迎春坐近窗前檀几,见几上一部杜浣花集,随手翻看,中间夹着一纸锦笺,便猜是诗稿。黛玉连忙来抢,已被迎春据在手里。黛玉道:“其实你看了也不要紧,这首诗原为你做的,我只怕传出去叫人笑话。”迎春道:“我往哪里传去,你也虑得太过了。”就在银灯下展开细看,看到:“琼枝拗折肠俱断,那似无枝更断肠。”
迎春吟了两遍,眼圈儿早已红了。说道:“林妹妹你还是这般口吻,我虽不会作诗,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这里,又换了一番世界,从前的事总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常不这么想,说到‘空’字稍为聪明的就能见到。有几个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她们说的化成了灰,变成了烟,也要留个影子呢!”迎春道:“这话也是,人的心里大概都是留恋既往,希望将来。到了希望断绝,那留恋既往的心不免要切。只看陶源明、元遗山何曾是真正遗逸,一个只称晋徵士,一个称故金为本朝,在他决非是傻,也不过忘不了放不下罢了。”
又指那杜集说道:“就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还那么爱君爱国,自居稷契,那不是多余的么?”鸳鸯见她们谈诗插不上嘴,自同晴雯、金钏儿谈些贾府的事。一会子又向黛玉道:“我刚才听小蓉奶说,香菱也要来呢!又多一个作诗的人。”黛玉道:“她不来也罢,这个诗魔我被她磨得够了。这是云儿禁磨,任怎么盘问,总也不烦。什么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说了一大套,我就没有那种精神。”迎春道:“我看云丫头,倒像是一个有寿的。”鸳鸯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史姑娘的姑爷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黛玉道:“反正那册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册子上,我只怪我们这些人怎么都是薄命的呢?”说罢长叹。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册子都撕毁了,重新改编起来,那才痛快。”金钏儿道:“就是把册子改了,你那身体早已在化人场里烧成了灰,还能再刺得起来么?也不过白说说罢了。”
那晚上迎春、鸳鸯谈至更深方去。黛玉送至庭外,见月色如银,对着那几颗古松盘桓了一会儿,心想,古来高人逸士,都爱松树。原来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态,越是峭瘦,越有画意。又听得桦梢上一阵风过,发出涛声,真像在船沿上听那风涛澎湃,不知古人怎么捉摸出来的。等到大家睡下,她歪在锦枕上又谱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风。”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钏儿都去送行,见迎春、鸳鸯、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坊之下,还有警幻领着从仙女轻裾长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话别。牌坊外列着许多幡仗旌葆,一辆文茵翠盖的鸾车,已在那里等候。晴钏二人见着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带了瑞珠,上了鸾车,拥仗前行。展车令徐发,冉冉的掣电排云而去。警幻又约着迎春、鸳鸯同至绛珠宫来访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钏儿同走,鸳鸯走着叹道:“瑞珠死活跟着小蓉奶,总算跟得值,我就不如她。”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
晴雯想安慰鸳鸯,便道:“咱们来到这里也算修了来的,你看这真山真水,比府里那园子又强多了。”金钏道:“鸳鸯姐姐那天刚到,蓬着头发,搭拉着舌头,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近她,亏得仙姑一颗丹药吞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好了。我们住在这全靠着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头一件就在度人,你们又都是册子上的人,更是我应尽之职,哪里说得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