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四姐是在摹仿那些英勇就义的女豪杰,赴法场前要梳洗打扮一番,但也许出于她的天性,天生爱美,不愿蓬头垢面出去见人。她滋滋地把手中的烟头吸到烧唇烫指的程度,然后噗地往外一吐,让烟纸和残余的烟丝分离——这一招上官盼弟也会——落在羊委员脚前,这动作富有挑战性也许还富有挑逗性,羊委员瞅着地上冒烟的烟丝儿,脸色尴尬。他说:“快点儿,限你十分钟!”四姐懒洋洋地进东间屋里去了,她在屋里磨蹭了足有一个小时,急得羊委员和四个民兵在院子里团团转。羊委员几次敲窗催逼,四姐在屋里一声不响。终于,她出来了。她穿着一件骇世惊俗的红绸旗袍出来了。她足蹬一双缎子绣花鞋,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她脸上涂着一层粉,嘴唇抹得猩红。她腰肢如柳条,白色的大腿在旗袍的开叉处闪烁着。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恶狠狠冷傲傲的光芒。四姐这一身打扮让我心中满是罪疚感。我感到无地自容,只瞟了她一眼便不敢再抬头。我虽然生在太阳旗下,但毕竟成长在红旗下,四姐这样的女人我只在电影上见到过。羊委员小脸赤红,四个咋咋呼呼的民兵也成了呆瓜。他们尾随着四姐而去。四姐临出门前回眸对我一笑。这一笑妖气弥漫,令我终生难以忘却。这一笑常常进入我的梦,使我的梦成为噩梦。母亲叹息着,满脸老泪纵横。
四姐被请进阶级教育展览馆,站在她那些珠宝面前。高密东北乡的人从此便疯了,大家像看珍稀动物一样拥进去看四姐。公社干部要四姐交待她是如何剥削来这些珠宝的。四姐微笑不答。实际上由于四姐的出场,高密东北乡这一次阶级教育展览的意义便完全被消解了。男人们是看妓女。女人们也是去看妓女。四姐虽已是残花败柳,但瘦死的骆驼大如马,丑死的凤凰俊过鸡。尤其是她那件火红的旗袍,照耀得阶级教育展览馆一片红光,远看好像屋里着了火,真他妈的像那范国花说的那样。四姐久经风月,自然精通男人心理。她施展出魅人术,手捏兰花,目送秋波,扭腰摆胯,搔首弄姿,弄得阶级教育展览馆里洪水滔天,连那些公社干部都挤鼻子弄眼,丑态百出。幸亏公社党委胡书记是个立场坚定的老革命,他攥着拳头冲到展台前,对准四姐的胸脯捅了一拳。胡书记是个蛮勇汉子,拳头上的力道能开砖裂石,四姐如何吃得消?她的身体晃荡了几下,往后便倒。胡书记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起来,操着一口重浊的胶东话,骂道:“妈啦个*的,跑到阶级教育展览馆里开起窑子来了!妈啦个*的,说,你是怎么剥削穷人的!”在胡书记的骂声中,公社干部们齐声吼叫,表示出各自的坚定立场。羊委员挥动胳膊喊起口号。口号内容和几年前一样,还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之类,群众响应者寥寥。四姐双目喷火,冷笑不止。胡书记松开手后,她拢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说:“我说,我说,你们让我说什么……”干部们怒吼着:“老实交待,不许隐瞒!”四姐的眼神渐渐黯淡了,明亮的眼泪从她紫色的眼睛里突然进出来,溅湿了旗袍的前襟。她说:“当妓女的,靠着身子挣饭吃,攒这点钱,不容易,老鸨催逼,流氓欺负,我这点财宝,都浸着血……”她的美丽的眼睛突然又明亮起来了,泪水被火苗子烤干了,她说:“你们抢了我的血汗钱还不罢休,还把我拉来出丑,我这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日本鬼子我见过,高官显贵我见过,小商小贩我见过,半大孩子偷了爹的钱来找我,我也不怠慢他,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夫……”干部们怒吼:“说具体点儿!”四姐冷笑道:“你们斗争我是假,想看我是真,隔着衣服看,多别扭,老娘今日给你们个痛快的吧!”她说着,手熟练地解开腋下的纽扣,然后猛地掀开胸襟,旗袍落地,四姐赤裸了身体,她尖利地叫着:“看吧,都睁开眼看吧!靠什么剥削,靠这个,靠这个,还靠这个!谁给我钱就让谁干!这可是个享福的差事,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当新娘,夜夜入洞房!你们家里有老婆有闺女的,都让她们干这行吧,都让她们来找我,我教她们吹拉弹唱,我教会她们侍候男人的十八般武艺,让她们成为你们的摇钱树!大老爷们,谁想干?老娘今日布施,倒贴免费侍候,让你们尝尝红婊子的滋味!怎么啦?都草鸡了?都像出了的jī巴一样蔫了?”在四姐的嬉笑怒骂中,几分钟前还目光灼灼的高密东北乡的男人们都深深地垂下了头。四姐挺胸对着胡书记,狂妄地说:“大官,我就不信你不想,瞧你,瞧你那家什像鸡腿匣子枪一样把裤子都顶起来了,支了篷了。来吧,你不带头谁敢干?”四姐对着胡书记做着淫秽的动作,说出一串的淫言浪语,她挺着伤疤累累的乳房前进,胡书记红着脸后退。
这个威武雄壮的胶东大汉,粗糙的脸上沁出一层油汗,猪鬃一样支棱着的头发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气,好像一个开了锅的小蒸笼。突然,他嗷地叫了一声,好像被火钳烫了鼻尖的狗,他疯了,抡起铁拳,对准四姐的头脸,一阵胡打,在咯唧咯唧的疹人声里,四姐哀鸣着跌倒了,她的鼻子里、牙缝里渗出了鲜血……
胡书记犯了错误,被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那天,良心发现的高密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