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服刑期满的上官金童怀着羞怯、慌乱的心情,坐在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开往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公共汽车。
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大厅里那十几张黑色的长条椅上,躺着一些霸道的时髦青年,他们打着响亮的呼噜,说着夹缠不清的梦话,有一个在睡梦中还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裤管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晨曦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厅明亮起来。上官金童从他面前那些横躺竖卧着的人们的衣着上,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气息。地上尽管布满痰迹、污纸,甚至还有臊气冲天的尿液,但地面却是用高级的大理石板材铺成。墙壁上尽管伏着一群群肥胖的苍蝇,却贴了花纹明亮的塑胶壁纸。这一切,都让刚刚从劳改农场的黄土屋里钻出来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鲜、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阳光把浊气逼人的候车大厅照亮时,候车的人们开始活动。一个蓬着头发、满脸粉刺的小伙子从躺椅上坐起来,搔了几下脚丫子,闭着眼睛,摸出一根压扁了的过滤嘴香烟,用塑料壳的气体打火机点燃。他喷出一团烟雾,接着咳出一口黄痰,吐在地上,并趿上鞋子,习惯性地用脚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并排躺着的一个女人侧着的屁股,那女人扭了几下身体,发出一串撒娇的哼哼声。开车了!
小伙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用通红的手背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当她发现受了小伙子欺骗时,便用拳头打了他几下,哼哼着,又躺下去。
上官金童看到了这个女人年轻的肥大脸盘,和那脸盘上油汪汪的短鼻子,还有从粉红衬衫缝隙里露出来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后他又看到,小伙子戴着电子手表的左手肆无忌惮地从女人的衬衫开气里伸了进去,摸着那两个扁平的乳房。
一种被时代淘汰了的怅惘,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他的心。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年轻人们的亲昵举动,羞红了他这个旁观者的脸,他把头扭过去了。不饶人的年龄给他的灰黯心情又涂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他的思绪像飞奔的车轮一样旋转:在这个人世上,我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了,可这四十二年里,我都干了些什么呢?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而且,过得非常糟糕,非常龌龊,连自己都感到可怜、恶心。后半辈子,从被释放那天起,就算开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迎着他的目光的,是候车大厅墙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镶贴画,画上,一个肌肉发达、腰际饰着几片绿叶的男子挽着一个裸露上身、头发像马尾一样飘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间里向着想象中的无限的空间飞翔,这一对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脸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态使他感到心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空旷,这种悲怆的空旷感,是他躺在黄河人海处的黄土地上,仰望着纯蓝色的无边天空时多次体验过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远处,那一排红色小旗,是劳改干部为服刑人员划出的警戒线,几个背枪骑马的干警,在红旗外边的拦海大堤上驰骋着。退役军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来的杂种狗,跟在巡逻警察的马后,慵慵懒懒地跑着,并不时对着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吼叫。
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里,结识了牧马人赵甲丁。这是个因为毒杀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文质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学院的讲师。他毫不隐瞒地对上官金童讲述他设计毒杀妻子的细节,计划的周密令人叹为观止,但他老婆总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上官金童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案情。赵甲丁听完上官金童的讲述,感慨地说:“老兄,太美好了,这简直是一首诗,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诗意。不过,如果我当时——算了,全是废话!你的刑判得太重了,当然,十五年熬过了十四年,也就没有申诉的必要了。”
不久前,当劳改队的领导宣布他服刑期满,可以回家时,他竟然有被抛弃的感觉。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恳求道:“政府,能不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呢?”负责与他谈话的劳教干部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为难地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说:“出去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是个无用的人……”劳教干部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儿。劳教干部拍拍他的肩头说:“伙计,出去吧,外边的世界,比这里精彩。”他不会吸烟,硬抽了一口,喉咙被呛了,眼里冒出了泪水。
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蓝色的制服,戴着大檐帽,左手提着一个铁簸箕,右手拖着一把笤帚,浮皮潦草地扫着地上的烟头和果皮,急匆匆地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厌烦的表情,不时地用脚踢着、或是用笤帚戳着躺在地上的人。“起来!
起来!“她大声地喊